亲属(第2/4页)

纪念公园伫立在那里,安详,静谧,空旷。草坪和一簇簇九重葛之外,是一片松林构成的浓密黝黑的板块。吉莉·斯提纳深深地吸了口气,加快了步伐。她的鞋子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踩到了某种短促尖叫的小动物。吉戴恩四五岁时,他的母亲带他到刚开始在特里宜兰做家庭医生的姨妈这里。他是一个昏昏欲睡、耽于梦幻的孩子,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一个人玩游戏。他玩三四种简单的东西,一只杯子、一只烟灰缸、一副鞋带。有时他会身穿邋里邋遢的短衫坐在屋前台阶上,对着天空发呆,只有两片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讲述故事。吉莉姨妈不喜欢让孩子沉浸在孤独中。她想方设法给他找玩伴,可邻居家的孩子都觉得他无趣,一刻钟后他又一个人待在那里了。他并不尝试着和他们交朋友,而是坐在长廊的秋千椅上发呆,不然就是把钉子排成一排。她给他买了一些游戏和玩具,可是孩子玩不了多久,就回到平日的消遣里去了:两只杯子,一只烟灰缸,一只花瓶,几枚回形针,还有汤匙。他按照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逻辑在毯子上排列这些东西,然后将其打乱,再重新组合。他的嘴唇一直动着,似乎在给自己讲故事,这些故事他从未和姨妈分享过。夜晚,他手里攥着一只褪色的小玩具袋鼠入睡。

有那么几次,为了让孩子不再孤单,她建议到村边田野散步,到维克多·爱兹拉的小店买些糖果,爬爬由三根水泥柱支撑的水塔。但是他只是耸耸肩,好像对她突然且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诧异。

还有一次,那时吉戴恩五六岁,他母亲带他来姨妈家小住。吉莉那几天休假。可是她接了一个急诊,要到村外给人看病。孩子坚持一个人留在家里,在毯子上玩牙刷、头刷和一些空火柴盒。她不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坚持要他和她一起去,或者留在诊所让接待员吉拉照顾。可是他固执己见,要留在家里。他不怕一个人待着。他的袋鼠会照顾他。他保证不给生人开门。吉莉·斯提纳勃然大怒,不光是因为这个孩子固执地坚持一个人在毯子上玩游戏,还因为他一贯的奇怪举止,他懒散的样子,他的袋鼠,以及他与世界的脱节。她大声叫嚷:“你现在就跟我走。就这么定了。”“吉莉姨妈,我不。”孩子说,耐心而轻柔,像是奇怪她怎么领悟得这么慢。她伸出手,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之后,令她自己吃惊的是,她继续用双手打他的头、他的肩膀、他的后背,气急败坏,就像在和仇敌打架,或是教训一头桀骜不驯的骡子。吉戴恩在这阵暴打中,一声不吭地蜷着身子,脑袋缩进肩膀,等候袭击结束。接着他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她问:“你为什么恨我?”她惊愕不已,含泪拥抱他,亲吻他的脑袋,允许他独自和他的袋鼠待在家里,不到一个小时她就会回来,她请求他的原谅。孩子说没事儿,人有时候是会发火。可是他从此倍加沉默,一言不发,直到母亲两天后来接他。他和吉莉都没说他们争吵的事。走之前,他从毯子上捡起橡皮筋、书立、盐瓶、医用棉垫,一一放回原处。他把袋鼠放回抽屉。吉莉弯腰亲热地亲吻他的双颊;他闭紧双唇,礼貌地亲了亲她的肩膀。

她走得更快了,每迈一步都更加确信吉戴恩就是在后排座位上睡着了,如今被锁在了停在米尔金家前过夜的黑黝黝的大巴里。她想象着他在寒冷和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醒来,试图从大巴里出来,用力推闭紧的车门,使劲儿捶打后边的窗户。他也许像平时一样忘了带手机,就像她自己离家前去公交车站等他时忘了带手机一样。

霏霏细雨开始洒落,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轻风不再吹拂。她穿过一簇簇黑黝黝的松树,来到纪念公园橄榄街口的暗淡街灯下。在这里,一个翻倒的垃圾箱绊了她一下。吉莉·斯提纳小心翼翼地躲开垃圾箱,轻快地走上橄榄街。百叶窗紧闭的房屋笼罩在迷蒙的雾霭之中。一座座精心照管的庭院似乎在冬寒中沉睡,四周环绕着女贞、香桃木或金钟柏树篱。建在老屋废墟上的新豪华别墅分散各处,探出街头,为爬行植物所掩映,隐约可见。最近几年,城里的富人们到特里宜兰购买老式的单层住宅,将其夷为平地,在上面建起镶有飞檐搭着凉棚的大别墅。吉莉·斯提纳暗自思忖,很快特里宜兰就不再是村庄,而是变成有钱人的度假胜地了。她将来要把自己的房子留给外甥吉戴恩,已经立好了遗嘱。她现在能够清楚地看到吉戴恩了,他身上裹着温暖的外套,不安定地睡在停在米尔金家门前、上了锁的大巴后座上。

拐过犹太会堂广场时,微风吹来,她冻得瑟瑟发抖。细雨已经停了。一只空塑料袋在微风的吹拂下翻滚着,飞过她的肩膀,犹如苍白的幽灵。吉莉·斯提纳加快了脚步,从垂柳街走向墓园街。大巴司机米尔金的家就在街那头。拉海尔·弗朗科老师和她年迈的父亲佩萨赫·凯德姆住在他家对面。吉戴恩大约十二岁那年,有一次突然一个人出现在特里宜兰的姨妈家里。他和母亲吵了一架,决定离家出走。他考试没及格,母亲就把他锁在了家中。他从她的钱包里拿了些钱,从阳台逃出来,到了特里宜兰。他随身带了个小包,里面装着袜子、内裤和一两件干净的衬衣。他请求吉莉让他进屋。吉莉拥抱了他,给他弄了些午饭,把他小时候玩的那个破旧的袋鼠玩具拿给他,而后给他母亲打了电话,尽管姐妹俩关系不好。第二天,吉戴恩的母亲赶来接孩子,没跟妹妹说一句话。吉戴恩服服帖帖的,伤心地和吉莉道别,一声不吭地拖着脚步,一只手被紧紧握在盛怒的母亲的手心里。还有一次,大约是三年前,那时的吉戴恩约莫十七岁,他来姨妈这里小住,为的是在乡村的宁静与孤独中专心准备生物考试。她本想助他准备考试,可他们却像一对同谋者,没完没了地玩跳棋游戏,多数情况下是她赢。她从来不允许他战胜她。每次输了棋,他都懒洋洋地说:“我们再下一盘吧。”他们每天晚上并肩坐在沙发上,膝盖上盖着毯子,看电视里播放的影片,很晚才睡。早晨,吉莉·斯提纳到诊所上班,在厨房餐桌上给他放一些面包片、沙拉、奶酪和两只煮鸡蛋。回到家时,她发现他和衣睡在沙发上。他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午饭后,他没有准备考试,两人又一起下跳棋,一盘接一盘,几乎不说一句话。晚上,尽管开着电热器,他们还是盖着毯子并肩坐在沙发上看英国喜剧片,一起放声大笑。后来孩子回家了,尽管他几乎没有复习功课,但两天后还是通过了生物考试。吉莉·斯提纳给姐姐打电话,骗姐姐说帮他复习了功课,他准备得很充分,很用功。吉戴恩给姨妈寄了一本耶胡达·阿米亥的诗集,在扉页上感谢姨妈帮助自己准备生物考试。她回赠他一张从水塔顶俯瞰特里宜兰全景的彩图明信片。她感谢他赠书,说要是他愿意再来和她一起学习,比如说再有别的考试,不要羞于开口。他的房间永远为他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