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际,前国会议员佩萨赫·凯德姆和他女儿拉海尔住在梅纳什山特里宜兰村边。他是一位身材高大、脾气暴躁的驼背老人。由于驼背,他的脑袋被迫向前伸着,几乎跟身子形成了直角。他八十六岁了,皱纹纵横,青筋暴起,皮肤令人联想到橄榄树树皮。狂暴的性情使他貌似洋溢着坚定的理想与信念。他从早到晚趿拉着拖鞋在房子周围闲逛,身穿一件背心和一条土黄色的裤子,裤子过于肥大,只能用背带固定住。他始终戴一顶破旧的贝雷帽,帽子耷拉到前额,使他看上去就像退了休的坦克指挥官。他不住地咕哝:诅咒一只打不开的抽屉,咒骂把斯洛伐克和斯洛文尼亚弄混淆的新闻播音员,冲突然从海上刮来、吹散了他走廊桌上纸张的西风咆哮,朝自己嚷嚷,因为他弯腰捡纸站起身时撞到了桌角。

二十五年前,他所在的政党倒台、消失,他对此耿耿于怀,在批评反对派和政敌时毫不留情,所有这些人很久以前就已作古。年轻一代、电子产品和现代文学均令他作呕。报上只刊发淫秽下作之物。就连电视里播报天气预报的人在他眼里也像个妄自尊大、受女戏迷吹捧的男演员,一味胡说八道,不知所云。

他故意混淆或者忘记当今政治领袖的名字,就像整个世界把他遗忘了一样。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忘记。每个受到伤害时的微小细节,他都记忆犹新,并对两代半之前遭受的委屈愤愤不平。对手暴露出来的种种弱点、议会中每次具有机会主义特征的表决、委员会每个油嘴滑舌的谎言、四十五年前的同志(他倾向于把他们称作“错误同志”,有时管他那个时代的两位年轻部长叫“无望同志”和“无用同志”)带给他们的每个耻辱,他都铭记在心。

一天晚上,他和女儿拉海尔坐在走廊桌旁时,突然拿起满满一壶热茶,在空中挥动起来,怒吼道:

“他们,大家都有份儿,打造出一个多么美好的形象,本—古里安 [4] 突然背着他们去伦敦与雅博廷斯基 [5] 打情骂俏。”

女儿拉海尔说:

“佩萨赫,你要是不介意,就把茶壶放下吧。昨天你溅了我一身酸奶。一会儿你会把我们俩都给烫伤的。”

老人甚至对他的宝贝女儿怨声载道:不错,她每天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她不尊重他。每天早晨七点半她就把他从床上轰下来,为的是晾晒或者更换床单,因为他身上总是散发着烂乳酪的气味。她毫不犹豫地对他的体味儿说三道四。夏天她让他每天冲两次澡。每星期她给他洗两次头发,洗熨他的贝雷帽。她总是把他赶出厨房,因为他会翻抽屉,找她藏起来的巧克力;她每天只许他吃一到两块巧克力。她呵斥他,要他冲洗马桶,拉上裤子拉链。她每天三次摆放长长的一排药瓶,里面装着他必须吃的药丸和胶囊。这一切拉海尔做得一丝不苟,动作敏捷强硬,嘴唇噘起,好像她的工作便是对年迈的父亲进行再教育,改正他的坏习惯,使他最终戒掉自私与自恋的积习。

糟糕的是,早晨老人开始抱怨工人们夜里在房子下面挖掘,打扰他睡觉,好像他们白天挖不了似的,安分守己的人白天是不睡觉的。

“挖掘?谁在挖掘?”

“我还问你呢,拉海尔,是谁深更半夜在我们这儿乱挖?”

“没有人在这里乱挖,白天、晚上都没有。除非是在你的梦里。”

“他们在挖!在挖!午夜过后一两个小时,各种敲击和刮擦声就开始响起。你要是没听到,说明你睡实了。你总是像婴儿睡得那么沉。他们在地窖或地基下头挖什么呢?石油?金子?埋藏的珠宝?”

拉海尔更换了老人的安眠药,但无济于事。他继续抱怨从卧室的地板下边传来敲打声和挖掘声。

拉海尔·弗朗科是个寡妇。她相貌姣好,性情温和,时年四十五岁,在特里宜兰村的学校教文学课。她总是身穿优雅妩媚、色彩柔和、令人赏心悦目的宽摆女裙,配一条得体的丝巾,佩戴精致的耳环,偶尔戴一条银项链,即使在学校工作也穿高跟鞋。有些村民对她小姑娘般的体态和梳马尾辫的样子不以为然。(她那个年龄的女人!还当老师呢!一个寡妇!她打扮成那样给谁看呢?给兽医米基看吗?给她的小阿拉伯人看吗?她是要取悦谁呢?)

村庄古老而呆板,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树木繁茂,房顶上铺着红瓦,散落着一块块小农田,其中不少已经改成了商店,销售专酿小酒厂生产的葡萄酒、腌制的辣橄榄、农家奶酪、外国香料、珍稀水果或装饰品。以前的农庄建筑已经改建成艺术画廊,展示进口艺术品、非洲装饰玩具、印度家具。这些东西卖给城里来的游客。他们每周末都会开着轿车鱼贯而入,来淘那些富有创意、做工精良的物件。

拉海尔和老父亲住在村边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里。偌大的院落毗邻当地墓园的柏树树篱。父女俩都是丧偶之人。前国会议员佩萨赫的夫人阿维吉莉多年前死于血液中毒。他们的长子艾里阿兹死于一起事故。(1949年他在红海里淹死,是第一个在红海溺水而亡的以色列人)。而拉海尔的丈夫丹尼·弗朗科在五十岁生日那天死于心脏病。

丹尼和拉海尔·弗朗科的小女儿伊法特嫁给了洛杉矶一位前程似锦的牙医。伊法特的姐姐奥丝娜特在布鲁塞尔经营钻石生意。两个女儿都跟母亲十分疏远,二人好像将父亲之死归咎于母亲。她们也都不喜欢外公,认为他骄纵、自私,脾气极坏。

有时,老人气愤之极会管拉海尔叫她母亲的名字:

“不,真的,阿维吉莉。真的让你有失身份。真丢人。”

也有很少的情况,比如生病时,他会把拉海尔和他自己的母亲辛妲弄混。辛妲是在里加 [6] 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被德国人杀害的。当拉海尔纠正他时,他会气呼呼地否认自己弄错了。

然而,拉海尔在父亲面前一次也没有错过。她恬淡地忍受他漫无边际预言性的谩骂与指责,但是每当他表现出马虎与自恋时,她会毫不留情地予以反击。要是他上完厕所忘记抬起坐垫,她会往他手里塞一块湿布,粗暴地让他回厕所做每个文明人该做的事。要是他把汤洒到裤子上,她会立即让他离开桌子,去房间把裤子换了。她不会由着他扣错衬衣扣子,或者把裤腿儿塞到袜子里走来走去。每当他在厕所里坐满四十五分钟忘了起来,或者忘了关门,她会数落他,直呼他的名字佩萨赫。她要是特别生气,就会叫他凯德姆同志。但有时,这种情况很少见,他的孤独与忧伤会让她内心深处瞬间涌起一阵痛楚,一种酷似慈母般的柔情。比如,如果他怯生生地出现在厨房门口,孩子般恳求再给他一块巧克力,她会答应他,甚至叫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