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演(第4/6页)

他们躁动起来,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着。这些无知的角色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他们都努力地不去注意迪波尔。

普洛高乌艾尔上校的儿子痴迷地躬身站在镜子前,带着一点儿纳雪瑟斯注的眩晕。两根长长的、金色的发辫顺着他的肩膀往前滑下来,高腰的丝绸上衣紧箍着他的身体,他用一只手提起裙角,穿着长筒丝袜的双腿交叉站立,一双漆皮鞋小而轻巧。伴随着每一次的呼气和吸气,他衣服深V领下方那漂亮的胸形一上一下地起伏着,那是演员用两块手巾为他完美隆起的一对乳房。他的手臂、脖颈和领子下露出来的胸部都扑上了白粉。他的眼睫毛也在演员的指尖下神奇地长长了,而青春痘则被演员为他轻柔抹上面颊的玫红色胭脂给遮住了。

埃尔诺弓着背,小心地绕着迪波尔走了一圈。他举起头上的高礼帽,嘴里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词汇。迪波尔则报之以微笑,然后又立刻转回身,回到镜子的吸引力里面。他高高地提起裙角,试着走了几步。假发把人弄得很热,味道也很难闻。

“我的汗出得很厉害。”迪波尔用低沉、窒息般的声音说道。

埃尔诺伸出一条胳膊。独臂小子却抢到了他前面。

“这只是一条胳膊,漂亮的女士,”他说,“但很强壮,让你可以握得到。”

阿贝尔打开了窗户。闷热的空气和夜晚沉重的、浓稠的泥土气味涌了进来。他们安静地站着,好像那窗户在提醒他们去注意现实,注意那些广场周围矗立的房子,和那些可能看进这里的人们。他们看着彼此,笑不出来。对这罪恶结盟的心知肚明,抱团在一起却又怀揣不安的快乐,以及对这个毫不知情、睡着了的世界嗤之以鼻的幸福感,一起充满了他们的内心。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地,延续最后一分钟地,演员把他们封闭在这个小世界里。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思绪里闪过:他们共同的记忆,将他们捆缚在一起的反叛精神,与一个世界相对抗的、他们暗中燃烧的仇恨,而那个世界却同他们自己的世界一样,无法理解,不够真实,如此不自知,满是谎言。而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这个友谊、渴望与惶恐,在他们的眼中闪烁出的是难过的光!迪波尔提起裙子,充满惊喜地转了一个圈。

“这裙子,”他说得极真诚,也带着惊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不舒适。”

一个很胖的水手走了进来,穿着无袖条纹背心,肚子凸了起来。他穿着宽大的、蓝色的帆布裤子,脚上穿着厚皮鞋;他跨了一步站在门槛上,嘴里叼着烟斗;他抹了蜡的头发往前梳着,油油地贴在他的水手帽下面。他目光散乱,撇着八字脚站着。他从嘴里取下烟斗,摆了摆手,让他们往前走。

他的皮鞋踢踏作响,敲打在木地板上,发出空荡荡的回音。他不确定地往前走着,打开了灯。巨大的光一下子冲进他们的眼睛,从下方,从侧面,光的背后是深深的黑暗,是观众席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盖有一块块丧气的、散着萘注味的白布单子。演员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到处走来走去,如同机械师一样安然与放松,并不理会男孩们。他抬起扳手,打开开关板,光线被调暗了,所有的光最后都射向舞台的一个角落,聚集成一个彩色的、翻滚的光的水塘。到处都悬着拽绳的把手。一块块的幕布、电路的开关板、一条条的长木板都浸在一片隐隐约约里。他把一根绳子往下一拽,然后用另一只手从掉落下来的一坨绳子里抓住其中的一根;巨大的、彩色的帆于是慢慢翻转过来;这个嘴中叼着烟斗的水手站在酝酿中的风暴里,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那些拽绳和彩色的帆。一个装饰着棕榈树、有上坡台阶的道具摆件落了下来,封住了这场景的一边。侧面,一个破旧的玫瑰花廊的道具在被风卷起的尘雾中也降落下来。“风暴要来了。”演员漠然地说。他疾步向一面道具墙的后面走去,之后,从远处传来了尖厉的风声——嘶鸣着穿过玫瑰花廊吹了过来。短促、隆隆阵响的雷声紧随着风暴的鸣吼。演员从一棵满是灰尘的仙人掌后面走了出来,他满脸严肃,搓着手,点燃了烟斗,摇头晃脑地环顾着四周。

“我觉得这还是不够真实。”他说。然后只用一个动作,他就把里维埃拉地区注的风光变得消失不见了。“你们都站到中间来。”这片风景又升回空中,玫瑰花不舍地紧随其后也升了上去。很多简单、白色的墙从一无所有中冒了出来,魔法师把绳子往上方一抛,舞台神奇地变小了。当他们张望四周时,他们已经是一间船舱里的囚徒了。船舱的圆形窗户后面有风的呼啸和水浪的拍打声。墙上的很多圆形斑点表示两支火把在燃烧着,一道狭长的门在一扇窗户的旁边,一盏罩着破灯罩的吊灯从高处吊下来。水手用两只手攥着他的绳子,用菱形的天花板盖住了这间小船舱。罩着灯罩的吊灯也被点亮了。他们现在都干起活来:只听到演员一声声短促的指令和风声的嘶吼。阿贝尔负责控制风。不同于人们的想象,制造风暴并不是一个很难的技术活。只几个动作,演员就把阿贝尔领进这个秘密里。“激怒它们吧,埃俄罗斯注,”演员说,他把折叠腿的桌子拖到屋子的正中央,“你来差遣这世界四个地块上的风注。”驱使东南西北的风,这个技术活竟是难以置信地简单。独臂小子把一个大桶滚到墙边。他们也费劲地提来许多箱子,那里面应该装着烤馍和水。埃俄罗斯鞭打着他的奴仆们注,他的嘶吼在大海的上空发出阵阵痛苦的回响。

“所有人到甲板上去,”演员大喊,“女士优先。把箱子放到桌子的旁边。把窗户都关上。”他停顿了一下,“有一次那些黑人全都跳进了水里……不对,这个我已经说过了。”他把一束遗落的玫瑰花束踢到船舱外。雷声震颤着空气,他们脚下的地板都随之发抖。阿贝尔无情地让风暴咆哮着。“这一道打得离我们很近。”演员专业地描述这一声雷,然后他吐了口唾沫,“歇歇吧,埃俄罗斯。”

雷声过后是出奇的安静。光,墙,道具,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不是很真实,却又无法再去改变。阿贝尔已经步伐不稳了。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试着平衡身体的重心以对抗船体的摆动。只用了几个步骤,他们已经把这个新天地变成自己的地盘了。埃尔诺礼节性地用手握住迪波尔,迈着庄重的脚步把他带到桌边。独臂小子站在大桶上,透过圆窗沉醉地看着外面几层楼高的大浪。阿贝尔走到他身边,环抱住他的肩膀。“多么壮观的景象,”阿贝尔用敬畏的声音说,“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回力门向上掀开,从地板下面首先浮出一个托着很多杯子的托盘,之后是一只赤裸的、男人的胳膊,最后出来的是演员的脑袋。演员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用一只手高高托起托盘。他躬着身,像在船上工作的服务生们,用风暴般的动作,用身体和步伐的调节来保持托盘的平稳。然后他把所有玻璃杯都安然无恙地摆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