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演(第2/6页)

他拾起一支炭笔,在颧骨两侧画了两道线。他的脸一下子瘦了下来。他脸部所有的线条变得硬朗、坚毅,这个秃头开始鲜活起来,像命运的标识符,是深藏在一个人内心的全部痛楚所清晰折射出来的标志,也是所有成功、胜利和凯旋都不能弥补的。

“这是我的凯撒,”他说,“他头顶没有戴桂冠。他抗争地把羞涩丢进空气。人们看见他,人们战栗着。这个光秃秃的脑袋承载了整个世界的命运……”

他慢慢地把金色发套又戴回到头上:

“生存或是灭亡的问题浮现了出来。”

他庄重地走过他们身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跟你说,波洛尼厄斯注。”

好似哈姆雷特那样的神经错乱,他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把金发的一缕慢慢卷到额头上方,扁起嘴巴,恍惚地向前走了几步。现在他又变了一个人,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角色的人,只有嘴角在挑衅地微笑,好像某个在街上擦身而过的路人。“它总是代替我在表演……”他忧虑地说。他坐回到镜前,重又把自己脱成个秃子。他从一个抽屉里刨出半打假发套,胡乱地拨弄着,然后一个个地戴在头上。他的脸每分钟都变换一个样子。有时是个彻头彻尾的年轻人,转眼又变成一位尖酸的老汉。生命在他脸上一一浮现,一个个时代和一个个人的折射,却都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未解释他是想起了谁,只是用面部在表演,就像一个大艺术家演奏着他的乐器。他可以把鼻子鼓起鼻孔向上翻,把有弹性的脸庞隆起,让五官都皱在一起。

他的手里抓着一堆工具:粉刷,色棒,棉花团和纤维线团,酒精和胶水。他在自己的下巴上面粘上一撮小胡子,在颧骨两侧粘上很窄的胡须,低低地呻吟,好似犯了痛风。他抬起一条腿,不时地发出嘶嘶声,只发出一半的声音发号着指令,让人们把烧热的红酒端来。他用他的脸和那些纤维线团戏耍着,好像用变脸的戏法变出一张张的面皮。久远历史中的人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被他复苏了,只需不经意地画上一两道隐约的线条,便完全不会有任何的误判。然后他又把所有的工具从身边推开。

“也许,”他说,“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张脸孔,在那张脸里我可以一直活下去,能活很久很久。这并不容易。纤维、头发和颜料都只能帮上一点忙。是这个,”他用两根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脸,“这个听话的东西。需要知道的是该如何对付它。它当然会缩水,变硬。肉也有生命,我的朋友们,就像灵魂一样。需要给它下指令,需要训练它。我的这副躯体,”他陌生地从头至脚看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沮丧地挥挥手,“已经被我用得透支了,我已经厌烦它了。在一个另外的城市里,最近的一个,我渴望能活在另外的一副躯壳里重新示人。也许像一个鲜花般的少年。我不知道。也许是一个耄耋的老人。皱纹都变硬了,舒展不开了。我已经老了。”

他厌恶地弹着自己下垂的下巴。

“我非常喜欢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一把纤维线团,“还有这个,这个。”他将一把发套抛向空中。“你们要相信,如果我戴上这个猩红色的泰特斯注的头套!……有谁还能认得出我?……”

然后他给自己套上这猩红的泰特斯的头套。棕红色、闪光的发卷覆在他的额头上,一直垂到鼻梁上。他轻轻地用手指给自己涂上口红,他的嘴唇年轻地胀鼓了起来。他用一根火柴头上的黑炭描画了眼睛,然后他疲乏又散乱的瞳孔一下子有了光亮。这张脸焕发着年轻、红润,并且快感地邪恶着,没有丝毫的羞涩,甚至为此还有微微的骄傲。他的声音也变了。他用嗡嗡的、发号施令的声音说话。

“我有三十四张脸孔,”他大喊,挤出他的双下巴,“或者是三十六?谁会认出我?我就像一个看不见的灵魂,我消失不见,从人们的指缝间溜走。我的世界是不死的,因为我也会从死神的指缝间溜走。他不会认得我的脸。即便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也无法认出那个真正的我。注”

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轻声说:

“每个人都有许多张脸。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哪个会是最终的一张,在那背后不再有别的脸,而只剩下骨头……”

他摘下泰特斯的发套,用手巾从脸上抹去颜料。现在他又一次地在镜子里检查着这块原材料注,然后沮丧地说:

“这个秃子,没有牙齿的猪头难道就是我吗?不。让他进地狱去吧。”

他把牙套也摘下来,丢到假发的旁边,好像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稍后,他又用一块手巾仔细地擦拭起牙套,再小心地戴进嘴里。

埃尔诺站了起来,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演员找出烟,把手巾搭在脖子上,嘴里叼着点燃的烟,怀疑地审视着自己。

“在巴黎,”他说,“餐厅的服务生们在干完活后就是这样坐下来吃午饭的。用餐巾纸卷成一根绳子,把它在脖子上搭成一个环,好像那是块手巾。”

“肯定是这样的。”阿贝尔说。

他们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进来。他们会跟演员混在一起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比起那些低级的、在妓院里打着快要吐出来的醉嗝的毕业狂欢派对,演员所准备的这些则显得更丰富,更有趣。他们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演员。他们痴迷地观赏着他缤纷的变换。贝拉被演员的大量的纤维线团、色棒、粉扑盒所深深地吸引。阿贝尔想,演员也许还有另一张脸,一张他自己也不曾见过的脸,而今天夜里他将穿上这一张脸。他忽然想起演员独自待在他的房间里,靠在窗前的那半分钟。寒意沿着他的脊梁蹿上他的后背。但是他知道,无论外面有怎样的宝贝,他也不会离开这里。这个晚上,他要跟他们一起度过,跟这个小团体一起,跟演员一起;演员不摘下最后的一张假面,他便不会离开。演员此刻坐在镜子前的样子:脖子上搭着手巾,脸上有少许胡楂,光头,嘴里叼着烟,跷着二郎腿,手随意地支在胯上——好像是另一个人种的人,无法知道他的职业,不知道他说什么语言,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他从哪儿来,他可能是做什么的,他揣有怎样的目的。他歇着,抽着烟,晃着腿,是那样陌生。如此之陌生,以至于他们全都有些畏惧地沉默了。这里的一切都掌控在演员的手里。墙边有很多的发套,很多的命运,和发套阴影里吊着的很多人们的特征;这里是演员的王国,只消他挥一挥手,庞大的军团就会涌现出来,有着恐怖面孔的人们从过去,从一无所有中爬出来。演员自傲地、确信地、满意地微微笑着。他把烟嘴在双唇间从一边拨弄到另外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