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Ⅷ 第一章 普德

须弥山,天音寺。

陡峭的山道在山间蜿蜒伸展,和往日一样,在和煦阳光照耀下的这一日,依然是人头涌动,无数虔诚的信徒向着那做寺庙走去,去瞻仰和参拜心中的神灵。天音寺的僧人们分布在四处,接引着上来的百姓,在一些山崖峭壁危险处,一般都站在几位僧人以防万一,同时知客僧人在山门处面带微笑着迎送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一片祥和景象。

天音寺主持普泓上人的弟子法相,此刻也站在山门之后,注视着人来人往。以他的身份修行,早已经不用做这些功课了,不过他心地仁和,往往看到同门僧人因为人多而有些忙碌的时候,便会过来帮手,这一日也是这样。

只是这一日他心中似有些恍惚,心神不宁,却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看着面前闪过一张张虔诚的面孔,他只是在接引之余,合十低头默念着“阿弥佗佛”,直到一个身影突然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

法相抬眼看去,顿时一怔,显然根本没想到会看见面前此人,随即面上露出笑容,微笑道:“我们又见面了,施主。”

来人正是鬼厉,只见他一身灰布长袍,站在周围那些前来参拜的百姓之中,显得一点也不起眼,唯一有些显眼处的,大概还是只有在他身边好动的那只灰毛猴子了。

鬼厉的面色看去显得有几分憔悴,整个人虽然说不上意气消沉,却也并不见得多少精神,只是对法相笑了笑,道:“法相师兄,麻烦你通报一声,我有点事,想拜见普泓大师。”

法相微笑道:“张施主放心,当日恩师就已经吩咐过了,只要是你前来,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与你相见,请随我来罢。”

说罢,法相当先走去,鬼厉默默跟在他身后,这一路走去,只见天音寺内殿宇重重,香火飘散,更不用说满目人影,摩肩接踵了。二人走了一小会,鬼厉忽然对法相道:“法相师兄,你说青天之上,当真有神明所在么?”

法相沉默了片刻,道:“施主,以我佛家看来,世间处处有神明,但最重要的,当还是在各人的心头。”

鬼厉面色漠然,看了看周围那些人们,低声道:“我不懂。”

法相静静道:“施主身世坎坷,磨砺艰深,以小僧看来,若欲寻解脱,最要紧处便在自己心中‘看开’二字。”

鬼厉默然良久,始终没有言语,法相也不多说,领着他一路走去了。二人穿廊过道,一路上了后山小天音寺。

来到禅室之外,法相向鬼厉点了点头,鬼厉会意停下脚步,法相轻轻叩了几下房门,道:“师傅,是弟子法相,今日鬼厉施主上山,前来拜访了。”

禅室内随即响起了普泓上人浑厚慈和的声音,道:“请鬼厉施主进来罢。”

法相轻轻推开了房门,退后了一步,向鬼厉伸出了手臂,低声道:“施主请。”

鬼厉点了点头,走进了禅室,法相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随手将房门合上。普泓大师仍如往日一般坐在榻上打坐,望见鬼厉,他面上浮现出慈和的笑容,合十道:“你来了,施主。”

鬼厉对这位普泓大师心下是颇为尊敬的,当下不敢怠慢,深深一躬,道:“弟子叨扰了。”

普泓大师摇头笑道:“我早就说过了,天音寺之山门对你门户大开,你随时皆可前来,何况你来这里,我只有高兴的很,却不知你可有什么事么?”

鬼厉微微迟疑了一下,抬头看着普泓上人,道:“不瞒大师说,弟子此番前来,的确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大师的。”

普泓上人道:“施主但说无妨。”

鬼厉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道:“请问大师,贵寺之中,可有一件名唤做‘乾坤轮回盘’的异宝么?”

普泓上人一怔,站在他身边的法相面上也是露出了诧异之色,二人对望了一眼,随后普泓大师点了点头,道:“不错,敝寺确有此物。”

鬼厉精神登时一振,普泓上人将他神情看在眼中,眉头又是轻轻皱了一下,道:“请问鬼厉施主,为何突然问起此物?”

鬼厉迟疑了一下,道:“说起来弟子的情况二位也是知道的,十年之前在青云山上,弟子有一位朋友曾为了弟子而身负重伤,至今仍昏迷不醒。”

普泓上人合十道:“碧瑶姑娘重情重义,老衲也是十分敬佩的。”

鬼厉道:“十年来,我走遍天涯海角都只想能将碧瑶救治过来,可是天不从人愿,至今仍未有进展,”说到此处,他面色虽未有明显改变,但眼神之中那一股黯然之色,却是再也掩盖不住。鬼厉沉默了一会,抬头望向普泓上人,道:“不瞒大师,弟子此番前来,乃是前段时日偶然听了一位前辈之言,说是天音寺中有一件神妙莫测的异宝‘乾坤轮回盘’,有转阴阳、定魂魄之异能,或许有些微希望可以救治碧瑶,所以这才厚颜前来,望大师慈悲心肠,将这件宝物借于弟子,一旦使用完毕,弟子定然亲自归还。”

说到最后,鬼厉嘴唇微微颤抖,显然心情激荡,看他面色几番变幻,似乎有些迟疑,但随后身子踏上两步,双手握紧,缓缓在普泓上人面前跪了下去。

普泓上人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急道:“施主千万不可如此,快快起来。”

旁边法相早已上前扶住鬼厉,将他搀了起来。普泓上人注视鬼厉良久,面色仍是一片慈和,不过眼光却似乎有些飘忽,看去显然这件宝物对他来说也是非同小可,一时间难下决断。

又过了片刻,普泓上人缓缓合十道:“施主,老衲有一句话想请问一下。”

鬼厉立刻道:“大师请说。”

普泓上人面色微显得凝重,道:“‘乾坤轮回盘’在天音寺一事,除了敝寺老衲几位师兄弟之外,便只有老衲弟子法相一人知道,此事颇为秘密,却不知施主口中那位告知你此事的前辈,是哪位高人指点呢?”

鬼厉一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默然良久,他低声道:“大师恕罪,非是弟子有心隐瞒,实是那位前辈在告知弟子此事之时,特意吩咐弟子不可泄漏他的身份,所以……”说到最后,他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面上失望、焦灼之情隐隐浮现,显然心中也是争斗十分厉害,但终究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普泓大师眉头一皱,没有言语,低头沉吟,鬼厉将普泓上人面色神情看在眼中,心中更是焦急,他来天音寺之前也的确想过这件闻所未闻的法宝如果果然有这等异能,那自然是非同小可的绝世奇珍,天音寺珍而重之那是再自然不过的,只是如今看普泓上人等人的反应,似乎并未有拒绝之意,但意外的却似乎对鬼厉这个消息的来源十分在意。

鬼厉这个消息自然是当日在河阳城外古道之上听周一仙说的,他与周一仙相识越久,便越发感觉这位看似满口胡言骗钱的江湖算命先生,实是莫测高深的高人,只是周一仙当日告知他这个消息之后,却又再三叮嘱,令他绝不可将他本人泄漏出来。

此刻鬼厉心头委实如几股热血互相冲荡一般,一边是对周一仙的承诺,另一边却是更重要的漫漫十年的宿愿,为了碧瑶哪怕只有一丝半点的希望,他当真都是什么都愿意付出去追求,眼下此刻进退不得,他心中天人交战,一时间是痛苦不已。

幸好就在这时,普泓大师忽然长叹一声,道:“罢了,不管告诉你的人是谁,可你终究是和普智师弟他有宿世之缘,而且说起来这件宝物也是普智师弟他……”普泓大师忽地苦笑了一声,住口不言,从佛榻上站了起来,看着鬼厉合十道:“施主,你请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鬼厉一怔,但听普泓上人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再追究消息来源,且有将宝物相借之心,不由得大喜过望,一拜到地,连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道:“多谢大师。”

普泓大师上前扶起了他,微笑道:“施主不必多礼,我们走吧。”

说着僧袍一挥,向屋外走去,鬼厉与法相跟在他的身后,鬼厉忍不住问道:“大师,我们要去见谁?”

普泓大师淡淡道:“施主应该知道世人常将敝寺老衲几位师兄弟并列称呼吧?”

鬼厉点了点头,道:“是,天音寺四大神僧‘泓、德、智、空’,万民无不敬仰。”他口中说到那一个“智”字时,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之色,连声音也低沉了一些。

普泓上人与法相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心中暗叹之余,自然也不会去多说什么,普泓上人合十道:“老衲的三师弟普智就不说了,四师弟普空当日你也曾经见过,现下老衲要带你去见的,便是老衲的二师弟普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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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行从后山小天音寺下来,又走进了热闹喧哗、香火鼎盛的天音寺中,一路之上天音寺僧众自然是看到方丈时无不恭敬合十行礼,便是寻常百姓信徒,也俱是大喜过望纷纷拜倒,甚至有些老人家更是将普泓上人看作神仙一般,跪下磕头起来。

普泓上人和颜悦色,面容慈和,一路行去,绕过人数最多的正殿,拐向了天音寺较为偏僻的西北角。随着三人脚步行进,信徒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身后,周围也渐渐变得冷清起来,到了最后普泓上人等在一条小径尽头的一个僻静小院门口停住脚步的时候,周围已然不见有一个人影了。

鬼厉抬眼看去,只见眼前这座小院极为简陋,旁边一人高的墙上早已斑驳剥落,墙角到处生满了青苔,小院的院门是半掩着的,众人可以清楚地看见小小的院落中庭中,落满了遍地的枯叶,不时吹来了微风,将地上的落叶轻轻吹动飘舞,更增添了几分苍凉古旧之意。

小院门扉之上,挂着一块十分残破的匾额,上写着三字:静心堂。

鬼厉默默望着那块匾额,似乎有些出神,普泓上人走进了小院,法相跟在他的后头,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鬼厉似乎没有跟上,有些诧异,回头却见鬼厉还在看着那块匾额,法相不由得有些奇怪地道:“张施主,怎么了?”

鬼厉身子一动,似乎回过神来,默然片刻,走了过来,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这匾额之上的名称,与我少年时所住的一个地方有些相似,在下一时失态,失礼了。”

法相多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哪里,施主请进吧。”

鬼厉点了点头,向着小院深处走去,前头普泓大师也已在这个小院中一间木屋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们二人,鬼厉走上前低声道:“弟子失礼了。”

普泓上人微微一笑,道:“无妨。”说着回过身子,在那间木屋门上轻轻伸手“咚咚咚”敲了三下,道:“阿弥佗佛,普德师弟,今日我带了一位施主前来见你,打扰师弟清修了,罪过,罪过。”

一阵轻风,从鬼厉等人身后吹了过来,吹起了漫天落叶,吹得他们衣襟轻轻飘动,在他们面前,那扇木门似乎也被风轻轻推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竟是无人自动,缓缓向内打开了,同时,屋中传来一个苍老而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放置太久而锈蚀的铁器,悠悠地道:“是……谁,能劳……动师兄你的大……驾……啊……”

普泓大师微微一笑,走了进去,法相跟在他的身后,鬼厉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迈步走进了木屋。

尽管鬼厉早已知道天音寺僧众都并非是看重俗世奢华的人,而且想来天音寺中摆设都十分简朴,但走进这木屋之后,其中的简陋却仍是令他吃了一惊,这屋中摆设哪里是简朴,而是根本就没有摆设,空荡荡的一片地板只有其中一个角落铺着着干燥的茅草,一位面色黝黑形容枯瘦的老僧盘膝坐在那里,正缓缓抬眼向他们看来。

普泓上人走上前去,来到那位老僧身前,鬼厉默默站在身后,从旁边看去,只见那老僧与普泓上人神色当真是天差地别,普泓上人神采奕奕慈眉善目,看去庄严而自有气度,难怪刚才无数虔诚信众俯身下拜,而对比起来,那位坐在角落的老僧则当真可以用佛家那句常用的“臭皮囊”来形容了。

普泓上人站在那位老僧面前注视他许久,方缓缓叹了口气,却是就在那位老僧的面前肮脏的地上直接坐了下去,淡淡道:“师弟,我们有十年不见了罢?”

那老僧缓缓合十,声音仍是那般沙哑低沉而缓慢,道:“是……啊,师……兄一向可……好?”

鬼厉闻言心中一惊,他们师兄弟二人都同在这天音寺中,而看这位老僧所处院落虽然偏僻但一路行来却也并不见天音寺特意看守,显然并非是闭关,漫漫十年之中,他们二人居然从未见面,当真是匪夷所思。

似乎是猜到了鬼厉心中所想的,普泓大师转过头来对着鬼厉笑了笑,道:“这位便是老衲的二师弟普德。”

鬼厉虽然直到现在仍不知晓普泓上人为何要带他前来见这位普德大师,但以天音寺四大神僧之尊,加上此番自己乃是有求于人,不敢怠慢,连忙施礼道:“弟子鬼厉,拜见普德大师。”

普德大师缓缓把目光移了过来,落在鬼厉脸上,他的动作十分僵硬缓慢,甚至让人觉得连他的目光移动也是吃力的,鬼厉心中十分不解这名动天下的四大神僧之一怎么会是这般模样,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敢失了礼数。

旁边普泓上人淡淡道:“普德师弟他所参修的乃是我佛门一脉分支,名曰‘苦禅’,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修行,你莫看他现在容貌枯槁,但若论修行道行,普德师弟已是远胜于我。”

普德大师枯槁的脸上嘴角微微一动,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反正从外表上是完全看不出来表情的变化的,慢慢道:“师兄……你说笑了……”

普泓大师合十低声念了一句“阿弥佗佛”,随后道:“师弟,今日前来打扰清修,罪过不小,在这里先行赔罪,只是此事不比其他,”说到此处,他向鬼厉看了一眼,道:“师弟,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普德大师自从刚才看向鬼厉,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只是他眼神似乎永远是那般古井无波,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想着什么。此刻听了普泓上人的话,普德大师缓缓道:“是……谁?”

普泓上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便是十年之前,普智师弟所种下的那场冤孽之错,那位青云山下草庙村中的少年张小凡。”

“什么!”

第一次的,普德大师口中发出的话语没有再停顿,甚至连他的面色也微微改变,半晌之后,他的眼光仍是深深注视着鬼厉,口中道:“他就是……那个孩子?”不知是不是话语说的渐渐多了,普德大师的话里停顿也渐渐少了,逐渐变得流畅起来。

鬼厉默然无语,屋中一片静默,片刻之后,普泓上人缓缓道:“师弟,此事的前因后果你都是知道的,我也不必多说了。今日这位鬼厉施主前来,乃是为了向我们天音寺中借一件宝物去救人。”

普德大师仍是注视着鬼厉,目光从最初的震惊、愕然,已经慢慢变得柔和起来,显然对于鬼厉,普德大师也和普泓上人等人一样有着非同一般的感觉,在听到普泓上人的话以后,普德大师面上神情不便,沙哑地道:“是什么宝物?”

说到此刻,普德大师的话里虽然还略有停顿,但已经可以大致连贯起来了。普泓上人看了鬼厉一眼,叹了口气,道:“他想要借的乃是‘乾坤轮回盘’。”

普德大师一怔,古井无波的脸上又是微微变色,显然对此也是吃惊不小,鬼厉走上一步,恳切地道:“两位大师,弟子那位朋友十年来魂魄始终被扣于异物之中,与活死人无异,弟子无一日不心如刀割,虽有万一之希望亦不敢弃,恳求两位大师慈悲,若宿愿得尝救得弟子那位朋友,弟子愿做牛做马回报两位大师恩德!”

普泓大师与普德大师两位都是合十念佛,普泓大师道:“施主切莫如此,折杀我等了。”

只是普德大师在最初的惊诧过后,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眉头微皱着,道:“请问施主,‘乾坤轮回盘’在敝寺中的消息,施主是从哪里听闻来的?”

鬼厉面露为难之色,看向普泓上人,普泓上人苦笑一声,道:“师弟,此事我刚才已经追问过鬼厉施主了,可是据鬼厉施主说到,那位告知他这个秘密的前辈高人,却执意不肯让他透露其身份来历。做师兄的一时决断不下,再想到那‘乾坤轮回盘’是由师弟你一直保管的,这才来打扰师弟清修,请问你的意思了。”

鬼厉这才明白为何普泓上人和法相要带他来见这位普德大师,看来这神秘奇宝“乾坤轮回盘”果然非同小可,居然是要四大神僧之一的普德大师数十年亲自保管,不知是否真有奇效,可以救治碧瑶呢?一念及此,鬼厉忍不住全身发热,双手紧握成拳。

屋中此刻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望向沉默的普德大师,只见普德大师双目低垂,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容,鬼厉忍不住手心出汗,也不知过了多久,普德大师才缓缓抬眼,看向鬼厉轻轻合十道:“施主。”

鬼厉连忙回礼,口中道:“求大师慈悲。”

普德大师声音依旧沙哑,语调缓慢,道:“十数年前,三师弟普智对你铸下大错,我天音寺上下实是亏钱你良多……”旁边普泓上人与法相闻言都是双掌合十,口中轻轻念颂了一句“阿弥佗佛”。

普德大师接着道:“而且这乾坤轮回盘当年乃是普智师弟本人游历西北蛮荒带回本寺的,说起来你也算是普智师弟的弟子,交给你本是理所应当。只是……”

鬼厉心中正为普德大师话语渐有希望而欢喜,不料末了普德大师脸上忽现着为难之色,似乎颇有迟疑之态,猛然间心头闪过碧瑶那安静躺在狐岐山寒冰石室中的绿色身影,身子微微颤抖,热血上涌,一咬牙向前大步走了两步,来到普德大师面前。

普泓上人与法相都是一惊,普德大师也有些意外,抬眼向鬼厉望去,却只见鬼厉非但没有一丝不敬之意,反而是双膝一软,竟是在普德大师面前跪了下去。

“噗咚!”

低沉的闷响声,从地上石板间回响起来,鬼厉的额头在普德大师面前地上叩了下去,从旁边看去,他的双手紧紧握拳,骨节都隐隐发白,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只听他的声音已然带着几分哽咽,低声不停地说道:“大师,我罪孽深重,负人良多,若不能救她,我、我、我……求大师慈悲,求大师慈悲……”

说到后面,他似乎已经难以自制,只是一叠声地恳求着。

站在一旁的法相不由得为之动容,面上闪过不忍之色。

普德大师也不禁怔了一下,默然片刻,转头向普泓上人看去,只见普泓上人双掌合十,什么也没说,良久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普德大师慢慢的转过头来,看着仍然匍匐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年轻人,半晌之后,轻轻道:“你起来罢。”

鬼厉仍是跪拜在地,一动不动。

普德大师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淡淡的一丝笑容,不知想起了什么,只听他低沉的声音缓缓道:“你这个脾性,真是和当年的普智师弟完全两样啊……”他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个瞬间,仿佛闪过淡淡的伤怀,随后低声道:“起来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鬼厉身子一颤,内心狂喜难以抑制,猛然抬头。

普德大师伸手缓缓从怀中拿出了一物,他的动作十分缓慢,不时有停顿的感觉。鬼厉看去,只见普德大师拿出的是一块黑布包裹的半尺见方的圆物,但其中是什么模样却是看不清楚,看来这件宝物竟然是普德大师贴身收藏,当真不可小觑。

包裹其上的黑布绑得并非死结,普德大师将它放在面前地上,手轻轻一提便解开了结头,但是要掀开黑布的时候,他却似乎犹豫迟疑了片刻,随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掀开了黑布。

一道柔和的白色光华,从黑色布幔移动之际慢慢散发了出来,越来越是明亮,却没有给你一丝一毫的刺眼感觉。柔光之中,只见淡淡飞尘轻轻飘舞,在这间偏僻寂静的小屋中,竟不知从哪里仿佛传来了悠扬低沉的悦耳歌声,隐隐回荡在无形的空间里。

黑布完全掀开了,鬼厉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事物,这个他寄予万一希望救治碧瑶的法宝。

只是下一刻,他脸上忽然现出惊愕之色,似乎有些不能置信,愕然抬头向着普德大师看去,普德大师面无表情,片刻之后鬼厉又下意识地向普泓上人望去,普泓上人却也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佗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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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岐山,鬼王宗总堂。

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鬼王宗里的许多弟子都开始感觉自己周围的环境有些隐隐的不对劲起来,莫名其妙的,古怪的事情,一些以前根本不会出现也没有出现过的事,居然都在这些日子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了。

比如说,几百年来都坚固异常的这座山腹洞窟,鬼王宗弟子们所居住的各个石室,四周都是坚硬之极的岩壁,不要说碎裂了,便是众人想拿把刀子在墙壁上戳个小洞都要累个半死,还未必能够成功,但是这些日子以来,鬼王宗的总堂里许多石壁上已经纷纷出现了诡异的裂痕,而且这些裂痕居然还在不断地扩大着。

又比如,生活在山腹洞窟之中的鬼王宗众人,以前早就已经习惯了寂静的生活,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他们回到房间躺上床铺将睡欲睡的恍惚间,居然有许多的人会听到仿佛是自己石室的下方深处竟然隐隐传来可怕之极的怪响。那怪异的声音仿佛是巨兽怒吼,又似乎是传说中的恶魔咆哮,更有甚者,有人甚至感觉那像是巨大的岩浆洪流在身下轰然流动,随时可能爆发冲了上来将众人淹没……那怪声如尖针般刺入耳朵,生生将人惊醒了,但偏偏醒了之后,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这些怪事都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但最令鬼王宗门下弟子们感到恐惧的,却是发生在人群之中的一些诡异事情。有那么少数的一些鬼王宗弟子,明明看着与往常无异,却会在突然之间狂性大发,完全丧失了理智,如最丧心病狂的野兽般攻击身边的任何人,就算站在他身旁的是他本人的亲人又或是最好的朋友,这些发狂的鬼王宗弟子依然会用最残酷的方法杀掉自己所能看见的任何人,直到自己被闻讯赶来的其他人合力杀死为止。

短短时日之内,这种可怖的事情已经接连不断地在鬼王宗之内发生了多次,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甚至连亲人好友之间都不敢彼此再相信了。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心惶惶,整座狐岐山仿佛都陷入到一种危险而诡异的气氛之中。

残阳如血,黄昏时分,鬼王宗门口站立的几个弟子心神不宁地站着,有的人默默眺望远处快要下山的太阳,有的人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地,有人“咦”了一声,开口道:“有人来了。”

众人都是一怔,抬眼看去,果然望见狐岐山下,在落日余晖之中远远有一条白影飘了过来,方向正是向着鬼王宗这里,众人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一时不禁都有些紧张起来。那条白影速度颇快,转眼间已上了半山,接近鬼王宗总堂入口,众鬼王宗弟子迎了上去,看了真切,“呼”的一声都发出了轻叹,松了口气,来人原来乃是鬼王宗宗主鬼王和副宗主鬼厉的上宾——小白。

小白停下了脚步,心中微微感觉有些奇怪,这些鬼王宗的弟子面上如释重负的神情看去颇有几分不同往日,或许那些人自己也没感觉到,但小白乃是修炼千年的九尾天狐,什么事情没见过,几乎是直觉的反应,她觉得面前这些鬼王宗弟子似乎像是背上压了什么巨大石头一般,如绷紧的弦难以自控。

不过此刻要她一见面便说些什么,却也自然是并无可能,何况众弟子纷纷让开道路,陪着笑脸,小白对着他们微微点头,心里想着,或许是那位鬼王宗主御下太过严厉了罢。

小白向着山腹之中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向其中一个鬼王宗弟子叫了一声:“喂!”

这不叫还好,她不过这么突然在他们背后叫了一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所有的鬼王宗弟子几乎都是像被电击了一般全身一个激灵,齐齐跳了开去,更有甚者有人竟然已经拔出了配刃法宝,都是如临大敌、生死决战的阵势。

小白愕然怔住了,失声道:“你们怎么了?”

那几个鬼王宗弟子互相看了一眼,过了片刻才渐渐放下了手中兵刃,放松了下来,其中那个被小白叫道的鬼王宗弟子苦笑了一声,道:“什么事?”

小白向着他们仔细打量,之间这些鬼王宗弟子个个眼圈发黑,眉头紧锁,脸上颇有疲倦之色,倒像是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一般,她心中疑惑更深,问道:“你们到底怎么了,怎么我随口叫一声就紧张成这样?”

那鬼王宗弟子又是一声苦笑,摇头道:“姑娘,你就别问了,刚才你叫我有什么事么?”

小白迟疑了片刻,道:“你们副宗主鬼厉可在山中?”

那鬼王宗弟子摇头道:“副宗主出去多日了,并不在山中。”

小白眉头一皱,道:“他去哪里了,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那鬼王宗弟子道:“副宗主想来行踪神秘,我们哪里会知道他老人家去向,至于何时回来,那自然也是不懂的。”

小白默然伫立片刻,点了点头,暗想也的确如此,鬼厉若是要去哪里,这些普通的鬼王宗弟子想来也的确不会知道,当下转过身子,向山腹之中走去。只是她脚步踏动,身子渐渐隐入山腹阴影中的时候,以她远过于常人的耳力,远远地听到在洞口那几个鬼王宗弟子低低的交谈声:

“老李,你刚才怎么了,居然连刀也拔出来了?还好小白姑娘不计较,否则看你怎么收场?”

旁边另一人苦笑了一声,看来就是那位被称作“老李”的人,只听他道:“你说我干嘛这么紧张,你要没事怎么也像兔子似的蹦得那么高,这段时日里真他妈的不是人过的日子,稍有风吹草低我就、就吓得魂都没了。”

旁边众人闻言都是纷纷叹息,居然无人反驳老李的话,倒像是都认可一般,再接下去,似乎众人心事重重,竟都不愿再说话了。

小白隐身在山腹甬道之中的阴影里,面上疑惑之色越来越重,但几番思索之下,却还是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只得先漫步向前走去。她此番回归狐岐山,自然首要的乃是为了找寻鬼厉,前段日子她再入南疆苗族圣坛,根据巫妖的提示终于发现了镂刻在苗族犬神神像之后的古巫族秘密,其中正有她一直为鬼厉所寻找的东西,但此行她也同时发现了另一些诡异的事,直到此刻,她也仍未下定决心是否将这些东西完全告诉给鬼厉。

不过此刻鬼厉不在狐岐山中,她自然也无从说起,说来不久以前,她与鬼厉在河阳城外废弃义庄中是擦身而过,否则的话,若是小白在场,以她千年道行,鬼厉所遇之事或有转机也说不定,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却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了。

小白心下盘算,天下之大茫茫无边,要寻找鬼厉一人真如大海捞针难上加难,不过狐岐山此地却有碧瑶在此,想来鬼厉再怎么也迟早要回到此地的,反正自己这一路上也在犹豫不决到底对鬼厉要说些什么,不如就趁着在这里等待鬼厉的时间再好好想象罢。

一念及此,小白便下了决心,当下下意识的迈步转向走向鬼厉的居所。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甬道中,走了一段路之后,小白突然眉头皱起,停了下来。

长长的甬道中,往日时常都会有鬼王宗弟子走来走去说说笑笑的地方,此时此刻,竟然是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甬道中。

所有的人,都不知什么原因躲了起来,不见踪影!

小白回头看向来路,那甬道的尽头,仿佛笼罩着深深的黑暗,浓的再也化不开了。

她默默看了片刻,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轻轻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甬道中,仿佛比平日里更响亮了数倍。

在这片诡异的静谧之中,小白慢慢走到了鬼厉的居处,不知怎么,虽然鬼厉不在,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就在她将要伸手去推开鬼厉房门的时候,忽地她的身子一僵,像是发现了什么,然后缓缓抬头向上看去。

在鬼厉居住的石室外墙坚硬的石壁之上,赫然有七、八条深深的裂痕,那裸露出来的岩石粗糙而坑洼不平,就像是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撕扯开一般,痛苦地扭曲着,如刻在石壁上巨大的伤口,只不知会不会从裂痕之中,流出血来!

小白的身子忽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凝视着那些裂痕的眼睛里,瞳孔微微收缩,以她千年修行的道行,她甚至敏锐地隐约感觉到,在自己身旁和那些刺眼扭曲的裂痕上,若隐若现地漂浮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这股气息令她下意识地厌恶!

但还在她想清楚这些事情之前,异变陡生,从她身后甬道远处,突然间传来了一声犹如撕心裂肺般的巨大吼声,紧接着瞬间尖声叫喊到处响起,有人狂怒有人恐惧,怒喝责骂哭泣之声,如风一般都吹送了过来。

小白的身影一晃,向着叫喊声传来的地方掠了过去,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确认了,狐岐山这里的确已然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诡异变化,而且多半是可怖的异变!

她白色的身影在甬道中急速飞前,刚才还空荡荡的甬道中此刻忽然不知从哪里跑出了许多人,只是有人向远处奔逃,更多的人却是杀气腾腾拿着刀刃向着某个嘶吼的地方冲去,远处,有人带着哭声喊道:“又来了,又来了,这次是老李疯了……”

小白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怎么忽然间心向下一沉,随后,她的身影已然掠近,停在了一个被许多人围住的空地旁。

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杀意,但小白分明可以看出来,他们杀气腾腾的背后,更多的却是恐惧。人群之中,一个全身是血的人手持利刃,如困兽一般恶狠狠地吼叫着,不时挥舞着利刃,在他的脚下,躺着几个人,每个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到有好几刀深深的伤口,看来多半是难以救治了。

小白怔怔地注视着那个看去仿佛已经完全陷入疯狂的凶手,就在片刻之前,在山洞的洞口她还听到了他像一个正常人一般的说话,还听到了他忧心忡忡地担忧,可是转眼之间,他的几个伙伴赫然已经躺在了他的脚下,被他杀死了,而他本人,就如一只丧心病狂的疯兽,不停地嘶吼咆哮着。

周围的人怒吼着,片刻之后,人群轰然涌上,老李挥舞着手中的利刃想要杀人,但是瞬间更多更锋利的刀刃已经将他劈倒在地,好一会之后,人群缓缓散开,小白默然看去,只见他的身体在地上兀自轻轻颤动,布满伤口的头慢慢转了过来,有那么一刹那间,小白的目光与他视线相接。

“轰!”

犹如脑海之中一记无形惊雷,小白竟是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面上血色尽失,那个男人的眼睛竟是完全转为血红之色,其中除了杀戮更没有了一丝一毫的人性,那残酷的绝望即使是她的千年道行似乎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疯狂!

人群窃窃私语,在恐惧之中缓缓散去,小白慢慢地迈步,缓缓走近了那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

殷红的鲜血无声地流淌着,在地上缓缓渗进了泥土岩石之中。

那疯狂的血红色眼眸,大概是因为失去生命的缘故,已经变得黯淡而转为惨红,小白深深注视着,突然,她猛转过身子,面色寒冷如冰,看向那条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的甬道深处。

那前方的黑暗里,一股浓烈之极的血腥气息,不停地散发出来,就像一头贪婪的嗜血巨兽,狠狠注视着外面的一切,渴求着无尽的鲜血。

一个身影,悄然站在黑暗深处,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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