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闲适

朱堇榆刚进屋, 带着一阵外边来的暑气, 伴着更大声的蝉鸣,朱堇桐就微微皱了皱眉。可这个兄弟,并不会看他脸色,拿宫人递上的布巾擦了擦脸, 抢过人家手里的扇子, 给自己连扇几下,又拿起冰镇的酸梅汤, 一饮而尽。

太子爷实在看不下去,“你从太阳底下来,浑身跟个碳炉子似的, 居然喝的这么冰,纵是心里有一团火也该浇熄了,何苦这么对待自家肚肠?”

朱堇榆答非所问,“哥哥, 这酸梅汤滋味儿真不错, 你也尝尝。”说着拿起盛汤的瓶儿, 往茶盏里倾倒, 一时大意,洒了出来, 手上身上溅了不少, 朱堇榆还要把这半盏酸梅汤往他面前递,朱堇桐见此情景,只得不住摇头。

都已经八岁了, 还是这么冒失。

隆嘉十九年夏天,年景还不错,春雨下得不多,叫朱凌锶提心吊胆,和户部工部商议多次,一面加紧排查抢修全国的水利工事,以免雨季来临河水暴涨;一面又提早储备粮食,一旦出现粮食歉收,就赶紧调拨粮食发往减产地区。

结果担心的这些事儿,通通都没发生,看如今这情形,虽说不会是大丰收,但广大百姓持续温饱,并略有积蓄,应该不成问题。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

粮食的事儿才过去,倭寇也被打得差不多了,此时蓟辽总兵却发来一道密折,说东伊族一部,似乎有些动作的意思。皇帝急召李显达,宣威将军听了,立时火冒三丈,说那些关外强盗,成天盯着后明,尽着当只肥羊薅。

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才到不惑之年,刚入秋就开始咳嗽,一直咳到清明,方才好些。他大儿李少曦,只有十二岁,平时带在身边,也算见过战场,可要说到接班,还差了好大一截。虽有别的良将,但终归不放心,索性入夏了,他咳嗽也止住,就着这把老骨头,往辽东看看去。

黄燮在吏部,兢兢业业,考察百官,拔擢英才,不敢有失。周斟于这年春天,请了起复的秦升来当主考,虽有些小闪失,终归是有惊无险,完成了这一年的会试。

这一年的金榜上,有许多人成了朝中栋梁,他日太子临朝,便有了自己的一帮势力。

不过在此时,朱堇桐也只有十岁,他虽心思深沉,终究是个孩子,最大的不顺心,莫过于这个弟弟。一天不见就有些想,待在一处又嫌他烦,少不得老拿话教训他。

朱堇榆在宫中,待了一年有余,长高不少,虽还不及朱堇桐,却也见抽条的迹象。一口乳牙换完,说话利索了许多。只是太兴奋急切的时候,还有些磕巴。

他平时随太子一道,跟着大学士们读书,又延请了一位武学名家,来教他功夫。如此不论寒暑,苦练不辍,今日已在中伏,他也是练完了才回来。

朱堇桐瞧他,成日在露天习武,一身娇贵皮肤晒得发红,小脸上还有些汗迹,摇摇头,招手要了拧干的巾子,帮他擦了,才说,“你行事举止,该沉稳些。”

朱堇榆就笑,“哥哥莫要我守那些规矩,”皇帝和谢靖,平时都不会太过拘束于他,是以朱堇榆才如此随性,

“我比不得哥哥,哥哥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

“放肆!”朱堇桐怒喝一声,朱堇榆面上一怔,宫人俱是吓得跪倒在地,“出去,”他喝走宫人,才指着朱堇榆的鼻子说,

“你自己想想,说的是什么话?”

自从做了这太子之位,朱堇桐没有一日不是拿储君行止自律,谦恭谨慎,好学不辍,虽初涉政事,却从不结交外臣,无事时闭门读书。

朱堇榆倒好,张嘴就是“哥哥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若被有心人传出去,说太子盼着早登大宝,便是一场祸端。

朱堇榆有些委屈,这话又不是他起的头,父皇每每夸起哥哥,就会特别得意地说,“桐儿真棒,真不愧是往后要当皇帝的人。”

(朱凌锶:这是爱的鼓励!)

只有朱堇桐知道,这话皇帝说得,别人却说不得,至少他注意到,皇帝这么说时,谢靖虽然也陪着说笑,眼里却总有些不乐意。

要么是谢靖不愿换一个皇帝,要么是谢靖不乐意看他当皇帝。

前者是自然规律,后面是个人好恶,朱堇桐有理由觉得,谢靖是在针对他。

碍于谢靖的身份地位,朱堇桐发作不得,还得和他相处融洽,他这一步步,也是走得十分艰难。

偏偏还有个傻乎乎的大嘴巴朱堇榆拖后腿。若不是日夜吃住都在一处,朱堇桐几乎都要当朱堇榆,是故意这么说来害他了。

深宫之中,防不胜防啊。十岁太子,颇老成地叹了口气。

“哥哥,”朱堇榆见他哥哥,似乎气消了些,便又凑过来,“父皇在哪儿呢?”

“文华殿,”朱堇桐头也不抬,只看手中书卷。朱堇榆就点点头,“太傅也在?”说着也不待朱堇桐答他,心里就想,谢靖自然是在的。

“太傅没有家么?”朱堇榆拨动笔架上的狼毫,“太傅总在宫里,从不见他回去,”朱堇桐被他弄得心烦,“你如今也管起这些来?”朱堇榆听话不听音,仍是说,“宫里倒像是太傅的家。”

朱堇桐把书重重一放,“不长脑子!”揪着朱堇榆的耳朵,“一闲着就说三道四,你跟哪只麻雀学的?”朱堇榆被他揪着疼,往回捂住,口中还说,“父皇和太傅,互相敬重又体贴,一向和和气气,太傅和我们,怎么就不能是一家人了?”

朱堇桐脑袋一炸,心想这还得了,好在殿中无人,抓着朱堇榆推到地上,对着屁股揍了三下,“叫你胡言乱语,”朱堇榆虽开始习武,终究不敌从小练的,一下子哭起来,哀哀切切,说朱堇桐打他,端地伤心至极。

朱堇桐这边,也是心乱如麻。十多岁的孩子,正是初晓人事的时候,他本来心思就重,突然意识到皇帝和谢靖,是那样有悖人伦的关系,自是又惊又怕。偏偏这二人地位显贵至极,旁人都讳莫如深,仿佛这桩惊世骇俗,概不存在。

于是他既不敢问谁,也怕别人真的提起,对着皇帝,一边是敬爱依赖,一边却是疑虑,对着谢靖,却是三分敬畏,三分忌惮,三分不屑,还有一分,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想亲近而不可得。

他隐隐觉得,自己和弟弟,谢靖好像更喜欢朱堇榆。

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傻乎乎的朱堇榆呢?谢靖不是本朝第一聪明人吗?聪明人怎么不喜欢聪明人?

朱堇榆哭了一阵,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想起什么,又来问他,“哥哥,太傅往后要是成家,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他敢!”朱堇桐脱口而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他能伺候父皇,是他的福气,”朱堇榆闻言点点头,听说谢靖不走,他便安心了。忽而又皱起眉,“哥哥,你手劲儿太大了。”朱堇桐说,“再乱说话,还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