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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问我,难过吗?似乎是很难过。

但是缺乏感情剧烈起伏的回忆。

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吧。父亲、母亲和哥哥目送我被陌生男人带走,他们哭了吗?笑了吗?我连这些事也想不起来。

只是一味地记得听到了骚动的海涛声。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汨。

就像这样,我因那恼人的海涛声而醒来。

不论睡着或醒着,不间断地持续听着那声响,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话说回来,此刻,那如梦似真的幻影究竟是什么?

松木道。忽远忽近的沙岸。大渔旗(是这么说的吗?)。

我没见过那些东西。然而,再怎么辩称那是梦境,影像又为何如此明晰?

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对海洋的恐惧,如往深海里下沉堆积的微生物尸体般,每天一点一滴地堆积在我心底,然后偶然形成那般的幻影吗?

的确,这几个月来,我的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不但有失眠的症状,睡着的夜晚又一定做恶梦。好几次,好几次。当然,我并非清除记得梦境内容,只是如往常一般,向海底沉去——然后,,变成尸骨——一直觉得都是那样的梦。

然而或许并非如此。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断地重复梦见九十九里(连地名都清楚记得!)的渔村风景,和未曾体验过的记忆。

我总觉得……

我的故乡在信州(注: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噢噢,信浓啊!武田信玄花了几十年才完全平定的信浓啊!——by爆肝中的菊花田』)。

那里没有海,是山村。

出生在农家,但非常贫穷。

小时候的事情——这是真的——我不太记得了。

我想生活并不是十分拮据。然而,也没有美好的回忆。

父亲是个偏执的老顽固,是那种独断专行的人。母亲只不过是个像下女伺侯父亲般的女人。父亲喜欢喝酒,经常发酒疯。但还不至于沦为酒鬼,就这点来说,其实是典型随处可见的一般家庭。

由于我是长女,经常得帮忙做家事。

底下还有弟妹,维持家计非常辛苦。

十三岁时,幺弟出生,我便到附近的酿酒屋工作。要说辛苦是很辛苦,但我不以为意。因为从未体验富裕的生活、轻松愉快的人生,所以对于眼前的生活,认为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当时每户人家的女儿都差不多,遭遇比我更不幸的女孩比比皆是。

十七岁时,家里发生火灾。我接到消息回到家时,现场只剩下三根如柴薪烧成炭一般的梁柱杵在那儿。家人,全葬身火窟。

父亲和母亲只剩下尸骨,弟弟们连骨头都烧化了,幺弟甚至连半个影儿都没留下。

失火原因不明,但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战争开始了,这世上的人哪管得了这种事呢?

不过,酿酒屋老板心地仁慈,之后承蒙他的照顾,直到来年把我嫁出去为止。本来我的身份就没有立场表达个人的好恶,也立刻明理地听从老板安排嫁了过去。

成为我丈夫的人,是个看来正直的佃农青年,与生病的父亲两人相依为命。

房子很小,果然是贫苦人家。丈夫话不多,一直认真地看护着父亲。

我会一辈子和这两个人一起生活——这样的信念在我心中尚未成形,事实上,出乎预料地,这样的生活便结束了。

结婚后没几天,征兵令就到了。

然后……

问题在那之后,我这部分的记忆很暧昧。

不,是欠缺了。

当时……我一度死了。

然后又返回人世。

重生后,有阵子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哪里、是谁。我花时间慢慢地找回记忆。

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

关于孩提时代的记忆也是如此,对我而言那并非记得,而是回想起来的记忆。不记得的部分,正确地说应该是没想起来的部分。

仿佛幼儿牙牙学语,我每天每天依序学习自我的历史。并不难。空无一物的头盖骨中,塞满了许多往事,只要我一点一点地窥视它即可。很简单。然后以某个时间点为界,记忆如溃堤般,瞬间回来了。

我以为记忆已完全回复。

然而……

我错了。是的,征兵令送到丈夫手上之后——在那之后的记忆丧失了。

丈夫怎么了?自己为何会失去过往?只有那部分的记忆,怎么样也找不回来。头盖骨里也只有那个找不到。

公公过世了,当然是病逝。然而这发生在一直看护他的丈夫离家后不久,我以为是我的看护太差了。

但……

不是这样的。

丈夫也过世了,不过不是战死。事实上丈夫并没有参加战争。

丈夫在入营前逃亡了。

然后曝尸乡野。

关于这件事,与其说是我回想起来的,不如说是听人说的。

想当然耳,我遭到不知是警察还是军队里的人不断地严厉盘问:丈夫被斥为临阵脱逃,被贬为叛国贼,最后留下我与公公遭村民仇视。结果,或许是无法承受那样的横逆,又或许只是阳寿已尽,罹患不治之症的公公过世,而我似乎也因苦于流言中伤等事,投水自尽了——据说这才是真相。

真是做了傻事。

现在的我与当时的我,当然应该是同一个人,但只有那部分却一直无法释怀。依我的个性来看,实在无法想象会走上自杀一途。如果是现在的我,我想我一定会逃亡而不会去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因假死状态而连人格也变了吧——好像也不是那样。一点一滴找回的记忆中的我,包括思考模式,与现在的我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结婚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之间,找不出丝毫差异。在酿酒屋或原生家庭的记忆,作为我成长过程的记忆其实是相当符合的,可连续回放。只有失落的那段时期的我,似乎过着与我的行事原则不相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