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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ies don't count, the whispers do.

Blue Öyster Cult,‘The Vigil’

谎言不重要,耳语才算数。

——蓝牡蛎崇拜乐队,《守夜》

当天晚上,斯特莱克独自坐在阁楼公寓的餐桌边。椅子很不舒服,他膝盖的断面因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而隐隐作痛。他一直在监视疯爸爸——疯爸爸请了假,去跟踪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小儿子。那家伙自己就是老板,不然他一定会因为频繁请假被开除。没人负责记录银发的动向。斯特莱克听罗宾说她母亲当晚就会抵达伦敦,当场放了她三天假。他坚持要她回家休息,驳回她所有的反对意见,亲自送她上地铁,要求她一到家就发短信报平安。

斯特莱克打了个哈欠,累得不想起身挪到床上。杀手的第二份礼物让他心烦意乱,尽管他没对罗宾显露分毫。最初送来的人腿已经足够吓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还是存了一丝侥幸,希望凶手写下罗宾的名字只是出于恶毒的玩笑心理。但这次的脚趾仍然是寄给她的,只是顺便对斯特莱克使了个眼色(“She’s As Beautiful As a Foot,她美如脚”)。不管对方是谁,他一定已经把罗宾列为目标。就连卡片上那幅画的名字也是精挑细选过的,仿佛不祥的预言:孤独一人的长腿金发女郎:《我在想你》。

斯特莱克一动不动地坐着,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赶走了疲惫和睡意。他想起罗宾惨白的脸,明白她也认清了事实:疯子寄腿给她并非一时冲动。尽管如此,她仍然激烈反对休假,指出现在仅有的两项任务时间往往冲突。斯特莱克不可能自己兼顾两边,每天都必须在银发和疯爸爸之间做出选择。但斯特莱克态度坚决:她母亲回了约克郡,她才能回来上班。

仇视他们的凶手已经成功将他的客户数量缩减到两人。警察刚刚结束对办公室的第二次搜索。沃德尔承诺不对外透露卡片和脚趾的事,但斯特莱克还是担心媒体会得到风声。他认为杀手的目标之一就是让媒体和警察针对自己,所以惊动媒体只会让凶手得利。沃德尔对此表示赞同。

手机铃声响彻狭小的厨房。斯特莱克瞥了手表一眼:晚上十点二十。他抓起手机,瞄到沃德尔的名字,将手机按到耳边,心思还在罗宾身上。

“好消息,”沃德尔告诉他,“呃,算是好消息吧。他没杀别人,那是凯尔西的脚趾。另一条腿上的。不浪费则不匮乏,嗯?”

斯特莱克没心情开玩笑,简单回了两句。沃德尔挂了电话,斯特莱克坐在餐桌边,陷入沉思。车辆的灯光在楼下查令十字街上来来去去。他突然想起第二天早上还要去芬奇利见凯尔西的姐姐,这才开始进行繁重的卸除假肢工作。

母亲从前总是居无定所,所以斯特莱克十分了解伦敦。但他总有没去过的地方,芬奇利就是其一。他只知道这个地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玛格丽特·撒切尔的选区。那个时候,莱达带着他和露西在无人居住的破旧公寓间流浪,去的都是白教堂和布里克斯顿那样的地方。芬奇利离市中心太远,无法满足他们依赖于公共交通和外卖的日常生活,物价也太昂贵,他们根本负担不起。莱达经常连投币电表所需的硬币都找不出来。妹妹露西曾经向往地形容那儿是“正经人家”住的地方。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工程统计员,生了三个无可挑剔的儿子,她童年时对整洁、秩序和安全的渴望全部得到满足。

斯特莱克坐地铁到了西芬奇利站,忍受着膝盖的不适,走了很久,终于到了夏日街。他没打车,因为他的经济情况很不乐观。天气暖和,他出了汗。他走过一排又一排静谧的独立别墅,在心里咒骂这里绿意盎然的安静气氛,没有标志性建筑。他从车站走了半小时,终于找到凯尔西·普拉特的房子。它比周围的许多房屋都小,墙壁刷成白色,门口有扇铁门。

他按了门铃,房子里立刻有了动静。房门是毛玻璃的,和他办公室的门一样。

“应该是侦探来了,亲爱的。”说话的人带着北部口音。

“你去开啊!”女人高亢的声音回答。

一大片红色出现在玻璃门后面。门开了,露出客厅一角。来应门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光着脚,裹着一条紫色浴袍。他已经谢顶,脸上留着茂密的灰白色胡子,配上紫色浴袍,几乎像个圣诞老人,只是脸上的表情并不快乐。他用浴袍袖子使劲抹着脸,眼镜下的双眼肿成两条缝,就像被蜜蜂叮了。他红润的脸颊上满是泪水。

“抱歉。”他粗声说,挪了两步,让斯特莱克进去,“我值夜班。”他如此解释身上的穿着。

斯特莱克侧身钻进去。男人身上有一股欧仕派香水和樟脑的气味。两个中年女人在楼梯脚下紧紧拥抱,一个金发,一个黑发,都在低声啜泣。在斯特莱克的注视下,两人擦着眼泪分开了。

“抱歉,”黑发女人说,“谢尔是我们的邻居。她去马盖鲁夫度假了,刚听——听说凯尔西的事。”

“抱歉,”双眼通红的谢尔说,“我不打扰你了,哈兹尔。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什么事都行,雷——什么事都行。”

谢尔从斯特莱克身边挤过去,对他说了句“抱歉”,和雷拥抱在一起。两人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两具庞大的身躯互相挤着,肚子对着肚子,胳膊揽着脖子。雷又哭起来,把脸埋在她宽阔的肩上。

“进来吧。”哈兹尔哽咽地说,揉着眼睛,带头进了客厅。她长得很像勃鲁盖尔画里的农民,脸颊饱满,下巴凸出,鼻梁粗大。她的眼睛哭得红肿,眉毛粗厚得仿佛两条灯蛾。“这一周都是这样。大家都听说了,到我们家来……抱歉。”她深吸一口气。

斯特莱克进门不到两分钟,他们已经对他说了五六次抱歉。在其他文化里,人们也许会因表现悲痛不够而觉得羞耻,但在静谧的芬奇利,人们则因被外人目睹悲恸而觉得羞耻。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哈兹尔低声说,抹去眼泪,挥手让斯特莱克坐到沙发上,“她又不是出了车祸,或者病死的。大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毕竟她是——”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发出响亮的吸气声。

“我很遗憾,”斯特莱克也表示歉意,“我知道,你这段日子里很不好过。”

客厅里收拾得很整洁,但冷色调产生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三件套的沙发上罩着银灰色条纹布,白色的墙纸上印着灰色细条纹,靠垫摆成菱形,壁炉台上的装饰品完美对称。电视屏幕上一尘不染,反射着从窗外透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