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3/4页)

没过五分钟,她就到了。斯特莱克已经不太记得她女儿的长相,以前也从来没见过她,但还是一眼就认出她:她还没进门,就僵在原地,盯着他,表情既焦虑又期待。

斯特莱克站起来。她跌撞两步,走到斯特莱克面前,双手紧抓着黑色大提包的肩带。

“真的是你。”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班杨太太年近六十,个头矮小,模样娇弱。她戴着金属框眼镜,淡金色头发烫成细卷,满脸紧张。

斯特莱克伸出大手和她握手。她的手又小又冷,微微颤抖。

“她爸爸今天在霍伊克,没法过来。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让我告诉你,我们永远不会忘了你对罗娜的大恩大德。”她一口气说完,挨着斯特莱克在沙发上坐下,继续用混合着惊叹和紧张的目光望着斯特莱克。“我们从来没忘记过。我们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消息。很抱歉听到那条腿的事。是你救了罗娜!你为她——”

她突然热泪盈眶。

“——我们简直……”

“我很高兴能……”

发现她的女儿被人绑在床头,全身赤裸,到处是血?那份工作最糟的内容就是和家属谈起当事人曾经历过的一切。

“……帮上忙。”

布尼安太太从黑色提包深处拽出一条手帕,擤了擤鼻子。他看出她不习惯这里:在她所属的时代,女性一般不会独自走进酒吧,除非实在是没有男人代劳,更别提直接在吧台买酒了。

“我给你买杯喝的吧。”

“橘汁就好。”她屏着呼吸说,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再来点吃的吧。”斯特莱克建议道,期待给自己来一份油炸鳕鱼加薯条。

斯特莱克去吧台点了单,回到她身边。她问起斯特莱克来梅尔罗斯所为何事,斯特莱克这才明白她为何如此紧张。

“唐尼不会要回来了吧?他回来了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斯特莱克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你是不是觉得是他……”

她压低声音。

“我们在报纸上读到了……有人给你寄了——寄了——”

“对,”斯特莱克说,“我不知道和他有没有关系,但我想找他谈谈。他出狱以后回来过,来看他母亲。”

“哦,应该是四五年前了吧,”玛格丽特·布尼安说,“他突然出现在她门前,直接破门而入。她得了老年痴呆,没法阻止他。邻居们给他的几个哥哥打了电话,他们来了,把他赶了出去。”

“把他赶了出去?”

“唐尼是家里的老幺,有四个哥哥。他们都很厉害,”布尼安太太说,“每一个都很凶。杰米在塞尔扣克生活——他一回来就直冲进门,把唐尼从母亲家赶出去。听说他把唐尼揍得人事不省。”

她颤抖着喝了口橘汁,继续说:

“我们都听说了。我们的朋友布莱恩,就是你刚才遇见的那个人,正好看见他们在街上打。四个打一个,全都在大喊大叫。有人报了警,警察警告了杰米。他不在乎,”布尼安太太说,“他们不想让唐尼接近家里任何人,包括他们的母亲,所以把他赶出了城。

“我担心死了,”她继续说,“替罗娜担惊受怕。他以前老说,他一出狱就会去找她。”

“他去了吗?”斯特莱克问。

“哦,去了,”玛格丽特·布尼安痛苦地说,“我们都知道他会去的。罗娜已经搬到格拉斯哥,在旅行社找了份工作。他还是找到罗娜。整整六个月,罗娜每天担惊受怕,最后他还是去了。那天晚上,他直接去了罗娜的公寓,但他病了。不再是以前那个他了。”

“病了?”斯特莱克语气尖锐地问。

“我不记得是什么病,好像是关节炎什么的吧,罗娜还说他胖了好多。他是晚上去那儿的,最后找到了罗娜。但谢天谢地,”布尼安太太激动地说,“罗娜的未婚夫那天正好留宿。他叫本,”她补充道,胜利地挥了一下手,黯淡的脸红润起来,“是个警察。”

她似乎认为斯特莱克听到这些会很高兴,仿佛他和本是什么了不起的警察兄弟会同袍。

“他们现在结婚了,”布尼安太太说,“当然,没有孩子——唉,你知道是为什么——”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从眼镜底下滑过脸颊。十年前可怖的记忆突然在她眼前重现,鲜活得仿佛有人往桌上倒了一堆牛内脏。

“莱恩往她身上捅了一刀。”布尼安太太低声说。

她毫无保留地倾诉,仿佛把斯特莱克当成医生或牧师。她讲出压在心底多年,对朋友都无法吐露的秘密。斯特莱克反正已经见过那最可怕的一幕。她又从方形黑包里拽出手帕,斯特莱克突然想起当时床单上的那一大摊血迹,想起罗娜在挣扎中伤痕累累的手腕。感谢老天,这位母亲没法看见他在想什么。

“他捅了一刀——他们努力想要——你明白吧——修好——”

两盘食物上桌,布尼安太太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她和本每年都去度假,”她激动地说,反复用手帕抹着瘦削的脸颊,抬起眼镜抹眼睛,“他们还养——养德国——德国牧羊犬。”

斯特莱克很饿,但没法刚聊完罗娜·莱恩的事就大快朵颐。

“她和莱恩生了个孩子,对吧?”他问道,想起那个婴儿躺在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发出虚弱的啼哭,“他现在应该有,呃,十岁了吧?”

“他死——死了,”她低喃,泪水从下巴淌下来,“婴——婴儿猝死综合征。他一直都是个多病的孩子。是他们把唐——唐尼关进监狱后第三——第三天发生的事。他——唐尼——他在监狱里给罗娜打电话,说他知道是她杀——杀死了孩子——说他一出狱就会杀了她——”

斯特莱克把大手放在抽泣的女人的肩上按了片刻,随即站起身,走向在一旁张大嘴看着他们的女侍。对于身边这个像燕子一样脆弱的女人,白兰地恐怕太烈了。斯特莱克的舅妈琼只比布尼安太太略大一点,一直视波特酒为药剂。他点了杯波特酒,端回去递给布尼安太太。

“来。把这喝了。”

斯特莱克的话又引出一阵汹涌的泪水。她用湿乎乎的手帕反复擦着眼睛,声音颤抖地说:“你真好。”然后她呷了一口波特酒,轻呼一口气,对着斯特莱克眨了眨眼,淡色的睫毛下双眼通红。

“你知不知道莱恩离开罗娜家之后去了哪里?”

“嗯,”她低声说,“本通过缓刑局查了查。他去了盖茨黑德,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