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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h no love, from the past.

Blue Öyster Cult,‘Shadow of California’

毫无爱意,来自过去。

——蓝牡蛎崇拜乐队,《加州阴影》

一刻不停的车流令斯特莱克停在路口,等了一会儿才穿过托特纳姆法院路。他一直盯着对面的街道,过街后又透过窗户张望日本餐厅。迷彩夹克男已经消失踪影,其他穿着衬衫或T恤的人和此人的个头和体形并不相符。

斯特莱克感到一阵震动,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是罗宾发的短信:

差不多得了。

斯特莱克咧嘴一笑,冲酒吧的窗户挥手告别,走向地铁站。

也许就像罗宾说的,他只是神经过敏。寄人腿的疯子有多大可能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监视罗宾?但他不喜欢那个迷彩夹克大个子凝视的目光,何况他还戴着墨镜。阳光并没有那么强烈。他消失时,斯特莱克的视线正好被挡住了。这是偶然还是蓄意?

问题是,他没法回忆起此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三个人的长相。他上一次见到布罗克班克是在八年前,见到莱恩是在九年前,见到惠特克则是在十六年前。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完全有可能发福,脱发,留络腮胡或八字胡,瘫痪或练出肌肉。斯特莱克自己就在此期间失去一条腿。唯一无法伪装的是身高。这三个人都至少六英尺高,而坐在金属椅里的那个迷彩夹克看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么高。

手机又在兜里震动起来。他一边走向托特纳姆法院路地铁站,一边把手机拿出来,高兴地看到是格雷厄姆·哈德亚克打来的。他为了不打扰过往行人,退到路边接电话。

“老伙计?”前同事的声音传过来,“怎么回事,哥们儿?为什么会有人给你寄人腿?”

“看来你不在德国。”斯特莱克说。

“我在爱丁堡,来了六周了。正在《苏格兰人报》上读你的故事呢。”

皇家军事警察特别调查局在爱丁堡城堡里有分部:第三十五科。相当有威望的职位。

“哈迪,我需要你帮个忙,”斯特莱克说,“找两个人。你还记得诺尔·布罗克班克吗?”

“要忘了他可不容易。我如果没记错,是第七装甲旅的?”

“就是他。还有唐纳德·莱恩。跟你以前办的案子有牵连,皇家直属边境军团。他在塞浦路斯待过。”

“我回到办公室就给你查,哥们儿。我正在一大片耕地里呢。”

他们聊了聊几位熟人的近况,但因为高峰期车流的声音太吵,没再说很久。哈德亚克答应查过军队的记录就回电,斯特莱克继续走向地铁站。

三十分钟后,他在白教堂站下了地铁,发现要见的人发来短信:

抱歉,本森,今天不行,病了,回头打电话给你。

斯特莱克白跑一趟,很失望,但并不意外。他手头既没有成箱的毒品也没大把的钞票,也不想要羞辱或鞭打,能跟尚克尔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已经很不错了。

他在外面奔走了一天,膝盖开始抱怨,但车站外没什么能坐的地方。他靠到出口旁边的黄色砖墙上,拨了尚克尔的电话。

“喂,怎么,本森?”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称呼尚克尔为尚克尔,也不记得尚克尔为什么称呼他为本森。两人认识时都才十七岁,关系虽然深远,却完全没有青春期友谊的常见特征。说实话,以平常眼光来看,这根本算不上是友谊,更像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兄弟情。斯特莱克相信,自己如果死了,尚克尔会哀悼他,但尚克尔如果有机会,也会毫不犹豫地抢走他身上所有的值钱物品。他人难以理解的是,尚克尔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斯特莱克会为此而高兴——灵魂盘桓在死后的世界里,想着拿走自己钱包的是尚克尔,而不是某个不知名的寻找机会的小偷。

“忙着呢,尚克尔?”斯特莱克说,又点燃一支烟。

“是啊,本森,今天不行了。什么事?”

“我在找惠特克。”

“打算彻底了结?”

尚克尔的语气变了,新的语气足以吓到所有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对于尚克尔和他的同伙而言,消除怨恨的唯一方式就是杀人,他也因此在监狱里度过成年后的大部分人生。斯特莱克一直觉得,他能活到三十多岁简直不可思议。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儿。”斯特莱克表示否定。

他怀疑尚克尔尚未听说人腿的事。在尚克尔的世界里,人人都只知道与个人利益相关的新闻,而且新闻是靠口头传达的。

“我帮你问问。”

“价钱还是老样子。”斯特莱克说。他和尚克尔早就商量好有价值的信息值多少钱。“还有——尚克尔?”

这位老朋友一旦走神,就会毫无预兆地挂电话。

“还有啊?”尚克尔说,声音从远变近。他确实像斯特莱克想象的那样,以为对话结束,把手机拿开了。

“嗯,”斯特莱克说,“挖掘工马利。”

电话里的沉默充分证明,正如斯特莱克从来没忘记过尚克尔是什么人,尚克尔也同样没忘记过斯特莱克是什么人。

“尚克尔,我现在说的话仅限你我之间,和其他人无关。你没跟马利聊过我的事吧?”

尚克尔沉默片刻,用最危险的语气说:

“我他妈为什么要跟他聊你?”

“我就是问问。下次见面再跟你解释。”

危险的沉默还在继续。

“尚克尔,我出卖过你吗?”斯特莱克问道。

这次的沉默较短。然后尚克尔用斯特莱克所认为的普通语气说:

“嗯,好吧。惠特克,嗯?我问问看,本森。”

电话挂了。尚克尔从来不说再见。

斯特莱克叹了口气,又点了根烟。这一趟出来毫无意义。他打算抽完这根本森—赫奇牌香烟,就回去坐地铁。

车站外面是一片混凝土广场,周围环绕着背对广场的建筑。巨大黑色子弹模样的“小黄瓜”楼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发着光。二十年前,斯特莱克一家在白教堂站短暂居住时,那座大楼还不存在。

斯特莱克环顾四周,没有感到任何怀念或归属感。他已经不记得这片混凝土和这些面目模糊的楼。车站在他的记忆里也只是个模糊的画面。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太过动荡,对不同地点的记忆混在一起。他有时会想不起哪座破旧公寓旁是哪家街角小店,哪间非法占据的空屋隔壁又是哪家酒馆。

他本想回去坐地铁,但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走向整个伦敦唯一让他躲了十七年的地方:他母亲死去的公寓。那是莱达结束流浪住的最后一间空屋,富尔伯恩街上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楼,离车站步行不需一分钟。他走着,回忆自动而来。当然,他以前走过这座跨越火车线的铁桥,在他高中应考的那一年。他还记得这条路叫卡斯尔梅因街……他的一个同学当时好像也住在这里,一个口齿不清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