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蜘蛛(第4/14页)

“水是开的,不过最好多煮一会儿。”庞欣在我面前放了个玻璃茶杯,还不忘塞个杯垫在下面,“也不是最好啦,就是我喜欢多煮一小会儿。您喝过马黛茶么?”

“没……没有。”

“那我就自作主张了,也不知道您能不能喝得惯。”她给我倒了一杯,“先尝尝么?煮的时间越长会越苦呢。慢点儿喝,小心烫。”

我小心地抿了一口,立刻皱起眉。

“很苦么?要不要加一点糖?”

我在她充满期待的目光中赶忙又喝了一口:“不用不用……哇!不过你确定沏的不是苦丁茶吧?”

“这是阿根廷的特产啊。”庞欣伸手掩住嘴,侧头轻声咳嗽一下,“冬青类的植物味道都会比较苦,我还是给您加点儿蜂蜜或者石榴糖浆吧。”

“不用,别麻烦了。”

“没事的。”她飘进飘出,带回一红一黄两个玻璃罐子,“蜂蜜?还是……”

“蜂蜜就好。我自己来吧。”

用拌勺在茶杯里搅动的时候,她又体贴地帮我添了茶进去:“茶冷蜂蜜就化不开了。”

我看她把茶壶放回架子上,问:“你不喝么?”

“我喜欢喝苦一些的,所以才要多煮啊。”

放了蜂蜜之后口感稍缓,还是有些苦。我不禁感叹:“厉害,你厉害得很哦。”

“只是习惯罢了。”她拿电热水壶加了些水进去,“谢谢您了。”

“哦?”

“您也看到了,我大概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吧……幸亏您没继续追问我呢。手里有点事情做,能让我排解掉——就是不那么难过吧。”庞欣说话的时候似乎总习惯双手十指交插置于胸前,像一个忏悔的信徒,“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阿妍告诉二姐,就是另外一个姐妹,也是她转告我说,阿楠、阿楠的样子……很糟糕的。”

我一言不发地品着茶,心中祷告她不要再“情绪化”起来。

“我当初一听到消息就觉得,是我害了阿楠。我不该同意给她调班的,不该答应她……”庞欣抬起头,眼神中充斥着无助的迷茫,“可如果我没同意阿楠的要求,那天就该是阿妍当班,阿妍可能就会……那样我就害了阿妍。无论怎样选择,我可能都会害了她们其中一个人,对么?”

就像彬说过的——

“要知道,那是个连环杀手,他会去杀人,这就是趋势,你阻止不了。”

但我不忍心告诉她这个事实:是的,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

谈话中,我又了解到:庞欣老家是湖南湘潭,据说离毛主席的故居不远。她父母早亡,只读过小学,十四岁就来到北京从事各种“服务行业”。大约四年前她买下了这座小宅院,并投资开了几家小发廊,许春楠和张妍的工作地点就是其中之一。

我小心翼翼地触及了一个敏感问题:“你雇她们不会只是在那里帮人剪头发吧?”

“她们做什么都可以。我要的只是房租,以及她们收入的四分之一。我不想虚伪地说我不知道她们在那里做什么,毕竟我自己就是过来人……对商人来讲,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挣;而对女人来讲,自然是男人的钱最好挣。”

其实我宁愿她别这么坦诚。

“你就不怕她们报花账?”

“她们会么?也许吧……我没想过。”

张妍说得没错,庞欣是个很和善、乃至有些单纯的“老板”。她一开始不愿意出卖庞欣,并非是出于“恐惧”,而是发自“感激”。

“也是,你现在能衣食无忧,应该是她们没怎么虚报收入才对。”我指了下她的手腕,“不错的表,好像不便宜。”

她微笑着摇摇头,又给我倒了杯茶:“如果是真的,应该不便宜吧。”

我察觉到她话里有嗔怪的味道,忙追了一句:“那要看戴在谁手上。估计要戴我手上,真的也变假了。”——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嫌有些肉麻。

还是转移话题吧。我把她刚放下的茶壶端起来,倒满了她的杯子:“再煮下去你就该喝黄连水了。”

“哦,忘了呢……谢谢。”她礼貌地欠欠身,抿了口茶,紧接着“呀”地一声站了起来,“您瞧我一紧张,衣服都没换呢。身上都是土还给您泡茶,真不好意思。您别喝了,我去换下衣服再重新做。稍等一下啊……”尽管我一再表示无碍,她还是固执地把壶从酒精炉上拿下来,要我等她换了衣服沏新的,“一会儿就好的。”

庞欣出去换衣服的时候,我掏出烟——想想又收了回去。大老爷们儿的,没烟还不能想事了不成?

看来,她和许春楠的案子关系不大。

不可否认,庞欣的外表气质与待人接物在我这里拿了个A+的印象分。即便刨除掉主观因素,通过我的观察,她并未在接受询问的过程中撒谎。她目前是单身——我在屋子里没看到任何男人的衣物或生活用品;也没有和女人同住——她穿了双平底休闲鞋,而门口鞋架上只有一双拖鞋;父母走得早,无亲无故——墙上和桌子上没有相框或照片;性情很温顺——有潜藏暴力情结的人有可能会养宠物,但一般不会养植物,就更别提自己开个园圃了;经济条件不错——照顾这片小丛林不只是要有大把的闲工夫,还得有大笔的闲钱才行;文化程度不高——符合她讲述的经历,同时解释了房间里为什么没有书和电脑;品位却不低——老式唱片机、来自潘帕斯草原的“怪味茶”以及唯一令我有点好奇的……手表。

在治安处干的那两年,我没少帮老百姓“追赃减损”,名表见多了,所以,不光是那个黑色的小十字架商标,表镜的净度、表带的材质、指针的形状、表冠的衔接……我扫上一眼就够了。

马耳他系列,江诗丹顿;而且,是真货。

当然,一个拥有数家涉及违法经营产业的前风尘女子,戴块价值几十万的手表,跟蜗居在百花绿叶丛中或是爱好听唱片喝苦茶相比,算是挺正常的表现了。

综合来看,庞欣不具备成为嫌疑人的条件。首先,她缺乏动机,身上感受不到暴力倾向,又不必谋财,许春楠也没财可谋,即使是可能对报假账的手下实施惩罚,还断不至于傻到在自己开办的经营场所里搞得那么夸张;其次,她身边并不存在什么有诡异取向的男人,她就不需要也不大可能成为某种暴力性侵害的共犯;再次,庞欣这小身子板儿,几乎是风吹即起、落水不沉,她缺乏实施暴力犯罪的生理条件;最后,手表戴左边,倒茶用右手,而且身体左半侧没有明显的残疾或缺陷,假设袁大博士的“左撇子论”成立,庞欣显然不在此列。

排除她的嫌疑让我心里轻松了那么半分钟,然后头就开始疼了——这条线索也是死的,愁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