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蜘蛛(第2/14页)

我知道她在紧张地盯着我,就故意让自己显得目光涣散,两手神经质地摩挲着那本书砖:“我在这行干了十多年了,本来去年要提副处的,结果因为在看守所门口打了一二逼……呃,还有几个来劝架的弟兄,我本来没想打的……你知道,打红了眼,没办法,结果把仕途毁了……操!”

她的两条腿向后收拢,交叉在一起,别得很紧。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丫干了件操蛋事,让我们不得不放走一个杀人犯!杀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杀人犯!”我抽了两下鼻子,“书上管你们这种人叫‘娼’,同行管你们叫‘小姐’,而满大街的人都管你们叫‘鸡’……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你们,在我看来,你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人’,你是,许春楠是,被那二逼放跑的杀人犯杀的也是‘人’——所以我抽丫的!我最痛恨剥夺别人生命的行为,行为!懂么?就是杀人!杀人的,就不再是人,是禽兽!是畜生!剥夺人命,就不可饶恕!”

张妍的臀部不自然地在椅子上扭动着,小腹内急似的轻微抽搐。

“当然,打人总是不对的。个人素质问题……”我“哗啦哗啦”地把书翻出很大响动,“小时候老师教育过我:知识就是力量。我不信,不好好听讲,成绩差,考不上大学……就算侥幸进了警校,你瞧,穿上制服,还是个没文化的坯子。唉……”我长叹一声,抬起头,把书立在膝盖上展示了一下体积,“告诉我排班那个人是谁,住哪儿,否则你就会从这本书开始领会到什么是‘知识的力量’,而且——”

说着,我把书架到她腿上,让她又先行感受了下“知识的重量”:“我向你保证:无论你最后的结果是治拘,还是劳教,你都会挂着两个耷拉到肚脐眼的紫茄子——我知道你不满二十一岁,今后的路还很长,但乳腺坏死的那两团臭肉会伴你终生!这一切一切,只因为你可能包庇了一个杀人犯。他不只杀了你老乡一个人!排班的那个人是谁?”

打开手铐后,我把书放在她面前的会议桌上,轻轻拍了下封面:“多听听老师的话:知识就是力量。没事去买本翻翻,你也不至于干这行了……”

“Bravo!Bra——vo——”

必须承认,回身看到袁适就站在门口,我有些吃惊。我整理了一下笑容,迎了过去:“袁博士,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我没去,应该说,是幸亏没去。”袁适作势鼓掌,冷冷的微笑渗了出来,“不然就错过这么精彩的谎话了——当然,我是指你刚才的问讯。”

“呵呵,是询问。人家是证人,是询问……我就是想先替您……”

袁适没再买我的账:“如果我们怀疑一个人说谎,就应该假装相信他,因为他会变得愈来愈神勇而有自信,并更大胆地说谎,最后会自己揭开自己的面具。”

我索性也收起假笑:“这不会是什么黑格尔说的吧?”

“不,是叔本华说的。”他盯着我的眼睛,“黑格尔的死对头。”

“我不明白……”

袁适笑吟吟地把我揽到门外,嘴里的话却和表情截然相反:“我毕竟是代表市局来支持你们工作的。耍我?YouStupidJerk……不过赵警官,你还真以为我和你是同类?”

我用相同款式的表情和内容回应道:“瞧您说的,我这是帮您干点儿脏活累活。让您干这个太屈才了不是,但总得有人干嘛。”

“就是方法不大合乎规定……”

“我都说了,这是脏活。”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不忿,“指望掏大粪的还得跟您一样通体异香,太难为人了吧?”

“赵馨诚,我不和掏大……你这种身份的计较。”袁适终于表里如一地向我下了最后通牒,“但如果你还想保留这身制服,就别再试图耍我。”

我忙拍拍胸口:“哎呀呀呀,吓着我了,吓着我了……我要早知道您这么反感被支配,或是对追求主动权如斯狂热,哪还敢跟您开这玩笑不是?”

“我没有恋母或弑父情结,别拿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套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嗨,也不跟您见外了。”开溜之前我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拍了下他肩膀,“兄弟,我是拿你视若己出啊。”

“没有你要的‘庞欣’。”姜澜“咔啦啦”地搓着劣质鼠标的滚轮,“要么太老,要么太小,要么是北京人……没有符合条件的。诚哥,您真确定从张妍嘴里套出来的是实话?”

我盯着显示屏,眉头拧了个死结。“没有?不应该啊。”

“不知道她住哪儿?”

“张妍说不清楚,向来都是单线联系,见面收钱也都是到发廊来,只知道这么个名字和大概的年龄。”

“再审审她?”小姜一脸坏笑地问我。

“靠!你明知道姓袁的正把着那妞儿呢。”我敲敲电脑,“把这四个‘庞欣’的地址都给我打印出来。我们队的人去哪儿了?”

“摸排一个跨省抢劫的去了……等袁博士回到市局,非把您枭首问罪不可。”姜澜比画了一个砍头的动作,“这几个‘庞欣’都不像张妍描述的啊。”

“好在都是女的。”我从打印机里抻出地址单,很享受地把袁适踢出了脑海,“我还真不介意去走访一圈,就当是被问斩前最后的消遣了。”

临近傍晚时分,我站在岳各庄北桥西侧的一个平房院落门口,见到了她。

依据张妍的描述,她们的“妈咪”庞欣应当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和我所见差不多。但户籍登记却显示,这个庞欣已经四十四岁了。

无论是相貌身材,还是眼神声音,庞欣通体上下,找不到任何岁月的烙印。

直觉在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个摆脱了时间桎梏的女人,就是她。

看过我的证件后,她很有礼貌地侧身让开门口:“是为了阿楠的事么?请进。”

前两个“庞欣”害我端着竹篮打了一下午的水,右小腿的肌肉走得酸痛无比——倒不是因为劳累,那是警校散打教练留给我的毕业纪念。抬脚迈步,我突然发觉自己进了“植物园”,心情豁然好了起来。

庞欣居住的院子相当宽阔,而且高低错落地种满了花草树木,其间辟出几条甬道,尽头是屋子。她领我走向正对面的那间,中途停下来从花圃里捡起把小铲子,仔细地磕落上面的泥土。“不好意思,正在弄这些……挺乱的呢。”

我这才注意到她胳膊上戴着套袖,手上都是土,牛仔裤上也有泥印,想来是正在打理这片小园林。

“没关系,呃……正好我也算开眼了,第一次在冬天看见这么多花。我还以为冬天只有梅花才会开。”我指了下一片蓝色的花,“这不会是什么‘蓝色妖姬’之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