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火 二

约两个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江户藩邸遣使造访了位于京桥的生驹屋。

当时伫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礼服的武士。见到这位毕恭毕敬的访客,生驹屋从上到下都大为紧张,将其请入客厅上座,诚惶诚恐地请示来意为何。未料这位访客却表示,自己乃为面见大名鼎鼎的戏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来。这回答让大掌柜等人再度大吃一惊。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笔名。

“菅”、“丘”为“介”、“冈”的同音字,“李”原意为与“百”谐音的酸桃,再加上一个“山”字,即可解出此名源自山冈百介。身为百姓的百介本无姓氏,故山冈百介同样是个笔名,但就是不想用于此途。

使者是个年轻武士,名叫近藤玄蕃。此人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这武士的实际年龄或许不若外表年轻,但五官仍不失稚气。

看来此人应较自己年轻两三岁吧,百介心想。

“在下今日实为面见菅丘先生而来,冒昧叨扰,还请先生包涵。”

近藤双肩紧绷地低头致意,百介亦输人不输阵地回以一个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的礼,开口道:“大爷太抬举了。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闲书作家,平日靠撰写戏言糊口,绝不配让武士如此多礼。”

“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在下曾听闻菅丘先生于六年前我藩遭大灾厄袭击之际,千里迢迢自江户赶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老㭴村兵卫性命。先生对我藩恩同再造,对在下而言亦是恩人。”

“在下不过是碰巧身处该地罢了。”

这倒是真的。

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据闻在那场灾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亘大人只身揽下一切凶神恶念,牺牲一己解救了藩主与领民。”

对外的确是这么解释的。不,说是对外,也仅限于北林藩。在遥远的江户坊间,则传说由于藩主亵渎鬼神,故为妖魔鬼怪施咒所杀。但两种说法均将此事视为一场除了天灾外别无他法可解释、导致前藩主殒命的异变,唯一差异仅在于一方将导致主城坍塌的大灾害归咎于前任藩主无德,另一方则将仅有少数死伤归功于前藩主的人德。

直到那起纷扰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虽然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骚乱,又有相关流言四处流传,甚至还发生了主城半毁、藩主猝死等惨祸,幕府对北林藩竟没有做出任何惩处。对由景亘养子北林义景、北林藩士久保小弥太——真实身份为上上任藩主正室阿枫夫人之弟小松代志郎丸——继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难。

不论其死因是否真为妖魔诅咒,幕府也当前任藩主的确是意外身亡。毕竟灾害已严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人为。此外,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设想周到,继任藩主的义景公被纳为养子一事,也在事前便已向上通报,手续上找不出任何问题。再者,虽然有源自饥馑与治安恶化的财政窘况,后来又发生了这场大灾害,这些危机却都因发现金矿而奇迹般获得了解决。既然此藩的经营危机已不复存在,幕府也无法找碴,已找不到借口继续干涉其内政。北林藩得以浴火重生。这一切百介从头到尾只在一旁作壁上观。

“在下不过是为了稍稍见识那骇人妖魔,而滞留贵藩罢了。”

见到百介如此执拗地谦示一己的无能,近藤彬彬有礼地应对了好一阵子后,只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坚持,在下也无话可说。

这让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受了责备,只得改变话题,尽可能有礼地请教近藤此番造访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过是奉命前来,问不出所以然来。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近藤问道。

“修行者?”

“就是那位浪迹天涯,事先察觉我藩将降灾厄,以法力无边的护符自死神手中拯救藩士领民的修行者。”

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

“大爷有事找那位法师?”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于领地内仕官,事发当晚亦依该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发无伤地度过劫难存命至今。自那场灾厄结束后,那位修行者旋即如云雾般消失无踪。虽曾出动所有领民四处搜寻,仍是一无所获。”

这,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样找不着。又市的行踪,百介也想知道。

“或许东云右近大人知道该上何处寻人,只是大人离开我藩后亦告行踪不明。”

“就连右近大爷,不,东云大人也……”

右近在六年前辞去职务,离开了北林。据说在那场惨祸后,右近仍滞留北林,协助城代家老㭴村重建该藩。还曾听说由于其当时贡献卓著、武艺高强、忠肝义胆,北林曾开出超乎行情的优渥条件延揽,但右近拒绝接受北林藩的俸禄。㭴村亦曾强力挽留,却仍无法让右近回心转意。㭴村认为自己理应为右近遭逢的惨祸负责,因此欲竭尽所能略事补偿。而对右近而言,要在爱妻丧命的土地上落脚,内心必是有所抗拒。

“东云大人后来上哪儿去了?”

“仅知大人曾到过丹后,后来便音信杳然了。”近藤回答道,“事到如今,除了请教菅丘先生,已别无他法。”

且慢,百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十分遗憾,这在下也不清楚。那位法师……”

真的如云雾般消失无踪了。

是吗?近藤颓丧地垂下了头。想不到这回答竟让他如此气馁。

“若无任何不便,可否烦劳告知大爷您欲寻访那位法师的理由,看看在下是否能帮得上什么忙?”

“嗯——”近藤一瞬间面露迟疑。

“实不相瞒,城代家老㭴村大人他……”

“㭴村大人怎么了?”

“目前因罹患某种不明疾病而卧床。由于事发突然,对㭴村大人一直信赖有加的藩主义景公因此至为痛心。”

“㭴村大人他……”

百介忆起了㭴村。不过这位老武士矮小的个头一在他脑海里浮现,百介便赶紧打散这叫人怀念的身影。因为百介仅见过㭴村身穿丧服的模样。还真是不吉利呀。

“此事还请先生万万不可张扬。”近藤悄声说道。

可有什么隐情?百介探出身问道,近藤则端正跪姿回答:“在下认为义景公的确是个明君。”

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虽然年龄和在下不相上下,噢,拿主君与一己相比实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对辖下臣民一视同仁的仁德,令在下着实佩服之至。领民不分贵贱,对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彻底掌握民心,实非常人所能为。”

现任藩主义景公原本也是个藩士。若追溯到更早以前,还曾是可能继任某藩藩主的嫡子,却随生母一同被逐出藩国,生母殁后又为御家人收养,可说是度过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过不少苦。因此如今对臣民如此体恤,似乎也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