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抑或七人御前 二(第4/5页)

看来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非百介在土佐时听到的所能比拟了。早在当时,右近便为这些暴行将对藩政产生不良影响担忧不已。但百介仍以为光凭几桩拦路斩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导致废藩。如今听来,这已是不无可能了。

“只不过……”右近有气无力地说道,一口饮尽茶碗中的浊酒,“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

“为什么?”治平插嘴问道,“大爷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再怎么一筹莫展,人也不至于傻到一味将坏念头往自己肚里吞。若人人都嫌苦,迟早都要卖命一搏,如此一来,哪可能不出事?”治平语带愤恨地说道:“虽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哪可能乖乖吃一辈子亏。”

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说道。“一如治平先生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志气、有自尊、有智慧的。就这点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实大同小异。俗话说狗急跳墙,任何人对不当的弹压都会有所反抗。只是,目前的情况还真是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如今再急也无墙可跳。”

噢?治平纳闷地应了一声。

“百姓背弃伦常,是因凶手尚未伏法。不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仅在那狭小的领内,就已逞凶五年有余。虽以残酷手段杀害多名无辜百姓,却仍在城下逍遥法外。这情况岂不是极不寻常?”

“是不寻常,”治平回应道,“不管是父母还是儿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个人下的毒手,到头来也不知自己该恨的是谁。是吧?”

“没错,正是如此。”右近放下了酒杯,“这……已然是个灾厄。亲人遇害,却连个可憎的凶手都无从恨起。纵使有满心愤懑,也找不到对象宣泄,仅能在畏惧中暗自啜泣。如此一来,人要不疯也难。”

语毕,右近无力地垂下了双肩。原本就阴郁的神情益形灰暗。

“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饥馑一类灾祸,尚可与领主或藩国为敌。只要有明确的反抗对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气弱,也能鼓起勇气负隅顽抗。如此一来,或许真有可能起义……”

“逮不到真凶,根本等同于官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没怪罪捕吏无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们理应成为首当其冲的箭靶才是呀。”

“百姓们似乎不作如是想。”

“这岂不奇怪?”

“因为凶手并不是人。”

(七人御前。)

“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的确是鬼,没错,右近回答道。“若非阳界人间,而是阴界妖魔所为,要想怪罪官府也是无从怪起。再者官府自己也已心生畏惧。武士和百姓其实没什么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气。只知道疑心生暗鬼、彼此怀疑,根本无力团结一致,哪可能聚众起义?充其量仅能干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暴行,而官府就连取缔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

听来还真是纷乱不已。不,或许妖魔诅咒,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百介心想。

“因此,该地的确受了妖魔诅咒?”

“这在下也无从判断。”

“犹记右近大爷曾言,该地于北林氏统治前,亦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他的确曾这么说过。

“是的。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在下就不清楚了。领民称其为妖魔作怪,或许只是为了便于解释超乎寻常的情况罢了。”

“看来不称其为妖魔作怪,还真是令人熬不下去呀。”

治平转身背对右近,为灯笼点上了火。原本昏暗的屋内已是一片漆黑。烛光将老人的面颊染成一片橙红。

“但就连妖魔诅咒这种说法都搬出来了,情况可不就更难收拾?”

右近只是默不作声。

“喂,大爷,”治平朝他喊道,“倒是大爷自己出了什么事?”

“噢。”

右近转头避开闪烁的烛光。

“可是,出了什么伤心事?”

“伤心事……”右近仿佛自问自答地喃喃自语,接着继续说道,“是的,这件事的确是让人悲痛欲绝。”

“右近大爷——”

只见这浪人在黑暗中握拳捶膝。

“在下之妻、在下之妻也遇害了。”东云右近咬牙切齿地说道。

“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听到这个消息,百介顿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虽然人分明近在眼前,但仿佛视线已为心中黑暗所阻,几乎已经看不见右近的身影。

“在下返家当日,便看到了邻家姑娘的遗体。从残忍的犯案手法看来,那姑娘碰上的并非冒名暴徒,而是死于真凶,不,可能是肆虐妖魔之手。”

死神。这绝对是死神所为。

“据说那姑娘原本即将于数日后举行婚宴,平日也常帮助有孕在身的内人,因此这桩惨祸真是令内人悲痛欲绝。可见内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几近泣不成声,“但长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变了样。不,或可能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才变了样的。原本还准备举行婚宴,代表对人生或许还心怀些许期待。这下就连这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惨遭抹灭。大家纷纷因畏惧妖魔灾厄而紧闭门户,没人敢出门为那姑娘上炷香,就连新郎官也没敢露脸。这……在下已是忍无可忍,只得恳求面见家老大爷,表明期望能继续进行搜索。”

“大爷打算亲手缉捕真凶?”

“没错。在下实在无法容忍此暴徒继续逞凶,而且,仍想遵守与家老大爷的约定。不,或许在下的本意终究不离建功仕官。未料……未料,此举反而酿成了悲剧。”右近双肩不住地颤抖。

虽然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当在下悄悄在外搜索时,内人阿凉她,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并让人拐走了。

“右近大爷。”

“就在失踪的三日后,有人发现内人的遗体裹着草席倒吊在桥桁下,肚子还被剖开。”

“噢——”

就连见惯风风雨雨的治平,这下也被吓得哑口无言。世上真有如此残酷的事情?百介咽下一口口水,只感觉一股苦味从肠胃直往上涌。

“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婴。”右近泣声说道,“从内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来,原本还以为所怀的必定是个男婴。未料……”

治平一股脑儿将缺口的茶碗斟满酒,一把凑向右近说道:“喝下去!”

右近默默接下茶碗,一饮而尽。“在下对藩国、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过是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