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第4/10页)

我满脸通红,感到强烈的窘困不安,内心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乌贝尔蒂诺大概察觉到了,或是注意到我滚烫涨红的脸颊,因为他立刻补充道:“你应该学会区别什么是超凡的爱之火,什么是感官上的狂热激情。这对于圣人来说也是困难的。”

“怎么识别健康的爱呢?”我颤抖着问道。

“何谓爱?我认为世上无论是人或是魔鬼,无论是任何什么,没有比爱更可怀疑的了,因为爱比任何别的更深入到灵魂里。没有什么比爱更能占据和牵连着你的心。因此,除非你有主宰灵魂的那些武器,否则为了爱,灵魂可以坠入到毁灭的境地。而我相信,要是没有玛尔盖丽达的诱惑,多里奇诺就不会入地狱,也不会在‘秃壁’过那种毫无约束的男女杂居的生活,许多人就不会受到他叛逆魅力的诱惑。你得留神,我对你谈这些事情,只谈到罪恶的爱情,这种爱,自然是被看作魔鬼般邪恶的东西而被众人所畏避。说到爱,我也得带着相当畏惧的心理,谈论上帝和人类之间美好的爱,以及人和人之间的爱。两三个人之间,男女之间,经常会相当诚挚地相亲相爱,相互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愿意永远生活在一起,一方需要,另一方愿意。我向你供认,我对像安吉拉和基娅拉那样品德高尚的女人,就有过类似这样的感情。不过,这也是该受到指责的,尽管那是精神上的,而且为了上帝……因为即使是灵魂感受到的爱,一旦失去了戒备,激情一上来,就会沉沦,或是陷入混乱。啊,爱有不同的特性,首先是灵魂为其所动,然后是陷于病态……然而,后来感受到神圣的爱的炽热真切,就喊叫,就呻吟,变成了放在炉窑里煅烧的石灰石,在熊熊的火焰吞噬下碎裂……”

“这就是美好的爱吗?”

乌贝尔蒂诺亲切地抚摸我的脑袋,我望着他,见他两眼热泪盈眶:“这是美好的爱情。”他把手从我的肩上移开,说道,“可那是多么不易啊。”他补充说道,“要与邪恶的爱区分开来,那是多么不易啊。有时候,当你的灵魂被魔鬼迷惑住,你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脖颈被吊住的人,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眼睛被蒙住,吊在绞刑架上,但仍然活着,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支撑物,没有任何办法,在空中晃荡着……”

他的脸不再只是挂满了泪水,还渗出薄薄的汗珠。“现在你走吧,”他匆忙地对我说道,“我跟你说了你想知道的事情。这里是天使们的合唱堂,那里是地狱的入口。你去吧,赞美上帝……”他重又跪在圣母像面前,我听见他在轻声地抽泣。他在祈祷。

我没有从教堂出去。跟乌贝尔蒂诺的谈话深入我的灵魂,渗入我的肺腑,点燃一把奇怪的火,一种难言的骚动不安。也许因为这个,我觉得自己变得不听话了,并决定独自进藏书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寻找什么。我想独自侦查一个神秘之地,要在没有导师的帮助下在迷宫里辨明方向,这种想法诱惑着我。我就像多里奇诺当初登上鲁贝洛山头那样上了藏书馆。

我手里拿着灯(为什么我一直带着灯?莫非我早已酝酿这个秘密的计划),几乎是闭着眼睛钻进了圣骨堂,顷刻间我就到了缮写室。

我想,那是一个关键的晚上,因为正当我在那些桌子中间好奇地寻找什么时,我发现一张桌子上有一本打开的手抄本,那正是一位僧侣在那些天抄写的。手抄本的书名立刻吸引了我:《异端首领多里奇诺修士的历史》。我想那也许是圣阿尔巴诺的彼得的书案,他们对我说过,他正在写一本有关异端历史的巨著(自从修道院出事以后,他自然就不再写那部书了——不过,我们还是别提前讲述要发生的事件)。因此,手抄本放在那里并不奇怪,那里还放有一些内容相关的、关于巴塔里亚会和鞭笞派的书籍。但是我把那看作一种超凡的征兆,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征兆是圣洁的还是邪恶的,我俯身贪婪地读起他写的东西。文章并不长,第一部分他写到了乌贝尔蒂诺刚才跟我说的事情,其中有很多细节我都忘了。上面讲到了多里奇诺派的人在战争和围困中所犯的许多罪行,并谈到了最后那场惨烈的战斗。不过,我也读到了乌贝尔蒂诺没有跟我讲述的事情,写文章的人显然目睹过整个事件,那场面他似乎还历历在目。

由此我知道了,在一三〇七年三月复活节前的一个星期六,最后被捕的多里奇诺、玛尔盖丽达和隆基诺,被押送到比耶拉城内,交给了等待教皇决定的主教。教皇得知消息后,就通报给法国国王腓力,信中写道:“我们获悉了令人兴奋的消息,这使我们振奋和欢欣鼓舞,因为经过长期的危险,历尽千辛万苦、血腥的厮杀和频繁的交战,在我们可敬的兄弟韦尔切利城的主教拉尼耶罗的努力下,那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彼列[3]的儿子,令人恐怖的异端首领多里奇诺和他的追随者终于在上帝的圣餐之日被捕,被关押在我们的监狱里面了。许多受他毒害追随他的人,也在同天被杀。”教皇对于俘虏毫不留情,下令让主教把他们处死。于是,在同年的七月,就是在七月一日那天,异教徒们被交给了执行宗教裁判所判决的世俗权力。当城市的钟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异教徒们被装在一辆车上,行刑队的刽子手们把他们围在中间,后面跟着民众,车子走遍全城,人们在每个角落,都准备了炽热的铁钳撕扯罪犯的皮肉。玛尔盖丽达在多里奇诺面前,第一个被烧,而多里奇诺脸部的肌肉纹丝不动,当火钳灼烫他的四肢时,他也未发出一声呻吟。车子继续前进,刽子手们把烙铁放在装满烧红的木炭的炭火盆里烧烤。他经受了许多酷刑,但默不作声,哪怕割下他的鼻子,他也只稍稍耸了一下肩膀,只是在他们摘除他的生殖器时,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一阵呻吟。他最后的话语表明了他的死不悔改。他警告说,他死后第三天将获得重生。后来他被焚烧,他的骨灰随风飘散。

我双手颤抖着合上了这个手抄本。多里奇诺犯下过许多罪行,这我听人说过,但他被烧死时的情景太恐怖了。他在火刑柱上的表现……如何?像殉道者那样坚定不移?或是像入地狱的人那样固执?上楼时,我晃晃悠悠地走在通往藏书馆的楼梯上,我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困惑不安。我突然想起,就在几个月前,我到达托斯卡纳不久之后曾见到过的一幕情景。我还纳闷儿这以前为什么几乎把它给忘了,仿佛我那病态的灵魂想抹去一种回忆,它像一场噩梦压在我心头。也许,我并没有忘却它,因为每次我听人谈到小兄弟会,那件事情就又重新浮现在我脑际,但是我立刻把它驱赶到我内心的隐秘之处,好像见证那个恐怖的场面就是一种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