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记(第2/6页)

箱根工艺品的秘密盒就用不着说明了。二者都深得儿童喜爱,里头包含了学问及艺术的思维。这些玩具让人想起古代君王的筑城艺术、达·芬奇的模型,还有卡尔的侦探小说。

卡尔的作品以某些意义来说,正是“连环套达磨”、秘密盒式的侦探小说。这么一说,会让人以为是二重三重四重的密室杀人命案,但并不一定就是如此。总之这两种玩具,实在是寓意深远。

拼图的童心是逻辑学的起源,而侦探小说也常有拼图出现。英国小说家菲尔伯茨年过六十才开始写侦探小说,是位罕见的童心未泯的成年人,他有一部叫《拼图》(美国标题Jig-Saw,英国标题The Marylebone Miser)的作品,便隐含了这一层寓意。

不光是寓意而已,那篇小说描写一桩复杂万分的密室杀人命案,侦探也是受到儿童绘本的启发才破了案。如果侦探没有读绘本的童心,命案或许会成为一宗悬案。拼图、寻找图案、智慧之环……各种童心之中,侦探小说的元素俯拾皆是。

范达因的《主教谋杀案》中,天文学、数学、物理学的大科学家利用摇篮曲童谣杀人。这名老科学家认为人类是群聚于大宇宙中一介微粒子的地球上的细小生物,渺小如蝼蚁,轻视万分,却也深受童谣的吸引,他被深深嵌入童谣中的恐怖吸引了。此外还有海克斯特[220]的《是谁杀了知更鸟》、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儿童不知将摇篮曲与杀人结合在一起的魅力,看来还是只有成年侦探作家才会从这二者的结合中感受到无比的魅力,童谣正是无限扩大杀人之恐怖的放大镜。

侦探作家最喜欢捉迷藏了。以此为作品标题的作家也不少。除了“Hide-And-Seek”、“Hide in the Dark”,近来西方社交圈还流行(虽然应该也不到流行的地步)的“Murder Game”(直译就是谋杀游戏,但其实是侦探游戏),就是成年人玩的捉迷藏。儿童喜欢玩怪盗游戏,也会玩侦探捉坏蛋的游戏。成年人要是没有酒和女人,就没兴致玩这种游戏,儿童玩的与侦探小说中的游戏却是在神志清醒的状况下沉迷其中的。

爱伦·坡在儿童的猜拳游戏中领悟到深远的哲理。在猜拳高手的孩子指点下,他茅塞顿开,大受感动之余认为这个孩子的想法中,有比马基维利(Niccol Machiavelli)或康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的哲学更要深奥的思想,惊叹不已(《失窃的信》)。如果爱伦·坡没有童心,就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发现吧。

儿童喜欢魔术,侦探小说也对魔术无法招架。魔术不是陌生人,而是好友。就如同爱伦·坡无法抗拒梅泽尔的下棋人偶(Maelzel's Chess-Player),每一位侦探作家都是魔术痴。讨厌魔术的作家缺乏童心,对儿童来说难以亲近。不必举劳森的丝绸高帽为例,侦探作家也绞尽脑汁要将鸽子、兔子、罪犯藏进帽子里。成年人会嘲笑为了无聊目的劳心费神的人,儿童却会为此鼓掌喝彩。

侦探小说碰到犯罪的部分,就会散发出成年人的体味。犯罪这古怪的玩意儿原本就非自然存在,而是成年人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加便利的权宜之计而已。擅自拿走想要的东西、殴打讨厌的家伙、亲吻喜欢的人,在儿童的认知里这并非邪恶之事。是成年人让儿童认识到邪恶,所以堕落的犯罪与儿童无关。不意识到罪恶,依着本能行成年人所谓的恶,是儿童的天性。从这个层面来说,二者之间当然有脱不了的关系。

古希腊人就是童心尚存,才会将众神当成朋友的。希腊诸神的外貌全都是俗世人类的形象,是俊男美女。后来,神明渐渐变成了难以理解的可怕事物,因为成年人将无数的行为贴上了罪恶的标签。

犯罪小说中,儿童能分辨出抱持着童心及怀疑而创作的作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其他许多作品。然而成年人很难理解这种怀疑,在他们看来仍然是构思奇妙的幻想故事。古怪的是,越是童心丰富的作品,在艺术上越能到达高峰。

侦探小说是解谜与悬疑的混合体,侦探小说解谜的巅峰是逻辑学,悬疑的巅峰是希腊悲剧以来的文学,说它是科学与艺术也行,就是这二者的混合体。我认为二者能保持平衡是最理想的,但它们不一定总能维持平衡的状态。

在西方,以一九三五年为分水岭,之前占优势的都是解谜,战后悬疑占了上风。新流行的侦探小说丢开解谜,专心于悬疑。孩子怀念“连环套达磨”,但成年人的侦探小说却认为“那玩意儿太幼稚了”。我说侦探小说成了成年人的玩物,证据就是近来的侦探小说都自称是现实主义。

可是,大家都说在现实主义悬疑小说的领域中,最棒的作家是英国的格雷厄姆·格林,然而格林的小说根本就是童话。儿童读着格林的作品,心里松了一口气,得意于自己能够理解童话式的现实主义。

在百年来的侦探小说作家中,儿童最能理解的应该是切斯特顿与格林吧。因为这两位作家最富童心,日本的小栗虫太郎也有相似之处。什么?你说那复杂难解得要命的小说富有童心?一般成年人或许会感到吃惊。可是那张复杂难解的臭脸就是虫太郎的魔术手法。儿童看出来了,看出装模作样的面孔下其实是一颗最为真实的童心,它才是指挥一切的主导,所以他们才会主动和那张臭脸亲近。

(收录于讲谈社《幻影城通信》)

[1] 《吉格玛》(Zigomar),是由法国作家里昂·萨吉(Leno Sazie)创作的一系列怪盗小说。

[2]是立川文库创造出来的小说英雄,名气很大。

[3]指发生在一九五四年六月的集团抢劫事件,主谋为当时二十八岁的前保安队队员大津健一。

[4]大下宇陀儿(1896—1966),日本推理小说家,一九二五年出道,和乱步同为《新青年》上的人气作家。以《石头下的记录》(1951)获得第四届侦探作家俱乐部奖。

[5]水谷准(1904—2001),日本推理小说家、编辑、翻译,曾任《新青年》总编辑。《某场决斗》(1952)获得第五届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部分)。

[6]延原谦(1892—1977),日本推理小说编辑、翻译。曾任《新青年》总编辑,翻译了“福尔摩斯系列”,也是最早把克里斯蒂介绍给日本读者的人。

[7]角田喜久雄(1906—1994),日本小说家。活跃于推理小说、时代小说、传奇小说等领域。《吹笛就会有人死》(1958)获得第十一届侦探作家俱乐部奖。

[8]城昌幸(1904—1976),日本小说家、诗人、编辑。

[9]渡边启助(1901—2002),日本推理作家。代表作有《地狱横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