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余生皆假期(第3/9页)

其实沟口先生根本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上次那件事就别再追究了好吗”,这是她当记者时使用的口头禅。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记者,但终归是记者。对方是政客的时候,使用的台词也差不多。如果是某块土地的所有人,最后的威胁语就可能变成“上次谈到的那个土地转让,能麻烦你考虑一下吗”?

女人以手掩口,呆立在原地。我无法想象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大哥哥,我做好了。”小新说。原来他堆好了一座可爱的沙山。

“哦哦,太厉害了,小新真棒。”

我瞥到沟口先生正在冲我钩手指头。我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跟小新简单道了别,离开了那里。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跟沟口先生坐在快餐店里的窗边座位,店里很空,服务生好像都挺无所事事的。

“我们可真够勤快的。”沟口先生用汤匙舀起咖喱饭,边吃边说,“一早上已经干了两单活。”

连续完成了“从那个中年讨厌男那里勒索点钞票来”,以及“去威胁小新的母亲”这两项委托,沟口先生看起来心情很好。

“因为两个单子刚好离得挺近。”

“效率不错,我们运气也不错。”

“是啊。”

“要是平时都能这样就好了。”

“那两个单子一共能有多少钱啊?”我用手指捻起盘子里剩下的细意面,放进嘴里。

“跟平时没两样,也没几个钱。”沟口先生用汤匙将盘子里剩下的咖喱集中到一块。

从委托人那里得到的报酬,沟口先生拿七成,我拿三成,这是我们之间的规矩。我本来是个无业游民,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搞不好就要在漫画咖啡厅和钓到的女人家里混日子了,结果沟口先生给我提供了这么一份工作。不夸张地说,他算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对这样的分配比例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十分心虚,觉得自己拿得太多了。

“你想多要点吗?你应该不缺钱吧?上回你过生日我给你的那张卡,额度已经用完了?”

沟口先生说的是大约半个月前,从一个男人那里抢来的信用卡。我与沟口先生一起突袭那个男人,把他狠狠地威胁了一番。那是从某个公司老板那儿领来的活儿。本来我们只想稍微施展一点暴力,吓唬吓唬他就算完了,但那男人却不知怎么想的,还把信用卡掏出来说:“这个,请你们随意使用吧。”或许他是太害怕了,一心想尽快结束这场暴力吧。当时沟口先生反应神速地威胁道:“听好了,要是这张卡不能用,老子还会来找你。”

后来,他就把那张信用卡给了我。“你今天生日吧,给你了。”他满不在乎地说。

“不是的。那张卡我还一次都没用过呢,而且我光是能拿到钱就觉得很不得了了。只是我想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值多少钱?”

沟口先生将汤匙粗暴地扔回盘子里,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得到的报酬跟做的工作不太相符,所以你还是不要想太多比较好。”

“是吗?”

“人越有钱越不干好事。整天只知道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对别人指手画脚。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比那些干体力劳动,搬运货物,或制作商品的人地位高。”

“这么说,我们脱离毒岛先生出来单干,算是正确的选择啦。因为那个人总是高高在上地指手画脚。”

“呵呵。”沟口先生张了张鼻孔,“跑来委托我们的都是很小家子气的工作,上回不也那样,那人跑来要我们偷拍政客情人的照片,不知道叫田中还是佐藤的议员。净是偷拍来路不明的政客的偷情照片这样的小活儿。”

“嗯,不过也要看我们如何定义小活儿。”

“我从没想过一辈子给毒岛当跑腿的。只要出来单干,我就跟毒岛一样,从此就是小老板了。”

“就像找大企业挑事儿的个体户呢。”

“很酷是不是?”沟口先生骄傲地竖起了大拇指,但马上又皱起眉头,“不过啊,毒岛先生他们好像很生气呢。”他说了句泄气话,而且原本直呼其名,现在又加上了“先生”二字。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突然害怕起来,这种落差在我看来十分滑稽。

服务生走过来往沟口先生的杯子里添水,我凝视着一边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边填满杯子的清水。

“那个,”我开口道,“其实,我今天有些事想跟沟口先生说。”

这句台词是我昨天一边看搞笑艺人演歌剧一边练习过的,没想到实际说出来反而没有排练时那么紧张。

“你不想干了吗?”沟口先生眼中闪过一道光。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靠直觉。能让你那么充满歉意地说出来的话,无非是对我没好处的。这样一来,不是找我借钱,就是找我辞职,如此而已。”

“可以吗?”我用吸管吸着杯子里残留的果汁。

“可以。”沟口先生噘了噘嘴,抬了抬眉毛,“我怎么可能这么说!”他猛地大声说。那逐渐抬高的音量让我感觉像是胸口挨了一拳,不由得向后倒去。“我教你干活儿,让你独当一面,你知道老子有多辛苦吗?好不容易你能管点儿用了,却跟我说你不干了,有病啊你。老子好不容易从毒岛那儿独立出来,正要施展身手呢。你太小看我了吧?”

“我怎么可能小看你呢……”

“那是为什么?难道你突然想回老家照顾双亲了吗?”

“啊,是的。”我想也不想就回答了。我想起自尊心很强,喜欢打扮,实际上也确实给人时尚印象的母亲。她十分在意我的考试成绩,总是很鄙视我的班主任。

“少骗人了,你双亲不早死了吗?”

“啊,那是骗人的。”

“没死吗?”

“啊,不,都死了。”父亲病逝,母亲在我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就遭遇交通事故去世了。虽然这对夫妻的关系从来没好过,但最后这种孤独的离别还是让我很是感慨。“我说要回老家照顾父母是骗人的。”

“烦死了。”沟口先生苦笑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你要开始一段寻找自我的旅程吗?”

“寻找自我?我才不找呢。我就在这里啊。”

“你说得没错。自我根本不用寻找,你有时能说出很值得深思的话来。不过算了,把理由告诉我吧。为什么你不想干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我的工作总是让别人怕得想哭。”今天那个开豪车的讨厌男,还有在公园见到的小新的母亲都是。“看着别人那么痛苦,我一点都不快乐。”

“要是你快乐了,那就不叫工作了。”沟口先生叹了口气,“我突然理解一个父亲面对满口理想的儿子是什么心情了。”他不耐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