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具木乃伊的谈话(第3/5页)

对那位雄辩家最后提出的暗示,阿拉密斯塔科似乎感到了某种良心上的不安。这种不安的性质我不甚清楚。不过他表示他本人对刚才的正式道歉感到满意,然后他跳下桌子,同在场的各位一一握手。

握手仪式一结束,我们立刻就忙着修补刚才解剖刀在我们的被实验者身上留下的创伤。我们缝合了他太阳穴上的伤口,用绷带包扎好他的右脚,并在他的鼻尖上贴了一块1英寸见方的黑膏药。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伯爵(这似乎是阿拉密斯塔科的头衔)有点微微发抖,这无疑是天冷的缘故。医生马上奔向他的衣柜,并很快就取来了一件詹宁斯服装店最佳式样的黑色燕尾服、一条天蓝色加条纹的方格花呢裤子、一件方格花布的粉红色女式衬衫、一件宽大的花缎背心、一件白色的男士短外套、一根带钩的手杖、一顶无檐的帽子、一双漆皮高统靴、一双淡黄色小山羊皮手套、一副眼镜、一副胡须,外加一条长长的领带。由于伯爵和医生的身材尺寸不同(两者的比例为二比一),把那堆服饰穿到埃及人身上还有一点小小的困难;不过当一切拉扯停当,他可以说是被打扮了一番。所以格利登先生让他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领向壁炉边一张舒适的椅子,而医生则当即摇铃叫仆人马上送来了雪茄和葡萄酒。

谈话很快就变得轻松活跃。当然,对阿拉密斯塔科依然还活着这一多少有点惊人的事实,大家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本来以为,”白金汉先生说,“你早已死了。”

“噢,”伯爵非常惊讶地答道,“我才700岁出头一点!我父亲活了1000岁,而且死的时候一点没老糊涂。”

伯爵的话引起了一连串的提问和推算。结果证明,以前对这具木乃伊年轮的估计是大大错了。原来自从他被放入埃勒斯亚斯附近的墓穴,已经过去了五千零五十年零几个月。

“可我的话,”白金汉先生重提话头,“与你被埋葬时的年龄无关,事实上我乐于承认你现在仍然是个年轻人,我的意思是说你被埋葬后那段漫长时间,据您刚才的模样来看,就是你被包裹在沥青里的那段时间。”

“在什么里?”伯爵问。

“在沥青里。”白金汉先生重复道。

“啊,原来如此,我多少明白了你想说什么。这问题无疑值得一答,在我那个时代,我们除了二氯化汞几乎不用别的东西。”

“可我们最弄不懂的问题,”庞隆勒医生说,“就是5000年前你就已经死亡并被埋葬在埃及,怎么会今天在这儿复活,而且看上去精神这么好。”

“如果我真像你所说的已经死亡,”伯爵回答,“那我现在很可能仍然是一具僵尸,因为我发现你们还处在流电疗法的初级阶段,用这玩意儿在我们那个时代连件普通的事也做不成。可实际情况是,我当时陷入了强直性昏厥,而我最好的朋友们认为我已死去或可能会死去,因此他们立刻把我香存了起来。我相信你们都知道香存作用的基本原理?”

“这个,并不完全知道。”

“啊,我明白了。多么可悲可叹的愚昧状态!好吧,我现在也没法详细解讲解,但有必要说明,在埃及,香存(严格地说)就是让全部肉体功能在其作用下无限期中止。我是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肉体’一词,它包括除了精神和生命存在之外的生理存在。我再重复一遍,对我们来说,香存的主要原理就在于让全部肉体功能在其作用下立即暂停,并保持无限期的中止。简言之,被香存者当时处于什么状态,那他就保持什么状态。而我有幸具有圣甲虫的血缘,所以我被香存时仍然活着,就像你们现在所看见的我一样。”

“圣甲虫的血缘!”庞隆勒医生失声道。

“是的。圣甲虫是一个显赫但人丁不旺的贵族世家的标志,或者说‘纹章’。具有‘圣甲虫的血缘’不过是说属于那个家族的一员。我刚才是用的象征说法。”

“可这与你现在还活着有什么关系?”

“对啦,按照埃及的一般习俗,尸体被香存之前得掏去内脏和脑髓,唯有圣甲虫家族不依从这一习俗。所以,我若不是圣甲虫家族的一员,那我早就没有了内脏和脑髓。而没有这两样东西,活下去将有诸多不便。”

“这下我明白了,”白金汉先生说,“而且我猜想,所有到手的完整木乃伊都属于圣甲虫家族。”

“这毋庸置疑。”

“我想,”格利登先生非常温和地说,“圣甲虫是埃及诸神之一。”

“埃及诸什么之一?”那具木乃伊突然站起身来惊问道。

“诸神!”旅行家重说了一遍。

“格利登先生,听你这么说我都感到害臊,”伯爵说这话重新坐回椅子,“这星球上没有哪一个民族不是从来就承认只有一个神。圣甲虫、灵鸟之类于我们(就像类似的生物于其他民族),只是一些象征,或者说通神媒介,我们通过他们向一位创造者奉献我们的崇拜,那位创造者太伟大,不容更直接的崇敬。”

这下出现了一阵沉默。最后庞隆勒医生重新提起了话头。

“据你刚才的一番解释,”他说,“那在尼罗河畔的那些墓穴里还有其他活着的圣甲虫家族的木乃伊,这也并非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点毫无疑问,”伯爵回答,“所有尚活着便被偶然香存的圣甲虫家族成员,那现在都还活着。甚至有些故意被香存者也有可能被他们指定的解存者忽略,因而现在还躺在坟墓里。”

“请解释一下好吗,”我说,“你说的‘故意被香存’是何意思?”

“非常乐意。”那具木乃伊从眼镜后面从容不迫地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回答,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冒昧地直接向他提问。

“非常乐意,”他说,“我那个时代人的平均寿命是800岁左右。若非特别的意外事故,很少有人在600岁之前死去;极少数人也能活上1000年;但800岁被视为自然期限。在发现我已经给你们讲过的香存原理之后,我们的哲学家们认为一种值得称赞的好奇心可以被满足,而与此同时,用分期生活的方式来过完这一自然期限对科学也会大有益处。其实就历史而论,经验也证明这种方式必不可少。比如说一位500岁的历史学家,他可以呕心沥血地写成一本书,然后让自己被小心地香存,事先给他的解存人留下指示,他们应该在多少年之后使他复活,比如说500年之后或600年之后。而待他到期复活过来,他一定会发现他那部巨著早已变成了一个杂乱无章的笔记本,也就是说,变成一个文学竞技场,一群怒气冲冲的评注家正在上面争吵,他们那些相互矛盾的推测和哑谜正在上面倾轧。那位历史学家会发现,这些打着注解旗号或借以校勘名义的猜测臆断已完全歪曲、遮掩和淹没了正文,结果作者本人不得不打着灯笼去寻找他自己的书。待把书找到,才发现该书已毫无费心去搜寻的价值。鉴于该书已被彻底歪曲,人们会认为那位历史学家有一项义不容辞的责任,那就是根据他个人的知识和经验,立即着手纠正当代人关于他原来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传说。正是凭着几位不同时期的哲人所进行的这种重新和亲自校订,我们的历史才免于堕落为纯粹的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