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诊室楼上那套住房的餐厅里,格尔达·克里斯托正凝视着一盘羊腿肉。

她到底应不应该把它送回厨房去热热呢?

如果约翰还要耽搁很久,这盘肉就要冷掉了——结冻可就糟透了。

但最后一个病人已经走了,约翰可能很快就会上来,如果她把它送回厨房的话,午饭就得推迟了——而约翰是那么的不耐烦。“但你明明知道我就要上来了……”他的声音里将会流露出强压住的愤怒,她熟悉并且害怕这一点。何况,羊肉再热以后就老了,肉会变干——约翰非常厌恶煮老了的肉。

但另一方面,他又非常讨厌冷掉了的食物。

不管怎样,这道菜都应恰到好处,热气腾腾。

她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那种悲惨和焦虑感不断加深。

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一盘正在慢慢冷却的羊腿肉。

在桌子的另一边,她的儿子,十二岁的特伦斯正说着:“硼盐燃烧产生的火焰是绿色的,而钠盐的火焰则是黄色的。”

格尔达心不在焉地看着餐桌对面他那张方正的、布满雀斑的小脸。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吗,妈妈?”

“知道什么,亲爱的?”

“关于盐类。”

格尔达心烦意乱地瞟向盐罐。是的,盐和胡椒粉都在桌上。这样很好。上个星期刘易斯忘了放,结果惹恼了约翰。总有点儿什么事……

“这是一个化学实验,”特伦斯用一种愉快的语气回答,“我觉得非常有趣。”

九岁的齐娜长着一张漂亮而茫然的面孔,她带着哭意问道:“我想吃饭。我们不能先吃吗,妈妈?”

“稍等一会儿,亲爱的,我们必须等你父亲。”

“我们可以先吃的,”特伦斯说,“父亲不会介意的,你知道他吃得有多快。”

格尔达摇了摇头。

要先把羊肉切开吗?但她从来都不记得该从哪边下刀。当然,也许刘易斯已经把肉放在了一个方便切的角度上——但有的时候她也没那么仔细——而如果有任何事情出了错,约翰总会很恼火。而且,格尔达绝望地想到,每次她切的时候,总会切错。哦,天哪,肉汁已经变得那么凉了——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膜——而他肯定现在就要回来了。

她的心思苦恼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只困兽。

约翰·克里斯托仍然坐在诊室的椅子里,一只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敲击。他知道楼上的午餐肯定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依然无法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圣·米格尔……蓝色的海水……含羞草的香气……笔直的鲜红的火把莲依傍着绿叶……酷热的阳光……尘土……那种爱和煎熬的绝望……

他想,哦,上帝,别想那些了。再也别想那些了!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突然希望自己从未认识过薇罗尼卡,从未与格尔达结婚,从未遇到过亨莉埃塔……

克雷布特里太太,他想,比她们加在一起都强。上星期有一个下午,情况非常糟糕。他原本非常满意于她对药物的反应——她已经能够承受千分之五的剂量了——但她体内的毒性含量突然急升,而她的致死剂量反应也从阴性转为了阳性。

那位可爱的老太太躺在病床上,脸色发蓝,艰难地喘息着——用她那不怀好意、坚定不移的目光疑视着他。

“拿我当小白鼠了,是吗,亲爱的?拿我做试验什么的。”

“我们想让你好起来。”他说着,低头朝她微笑。

“忙着玩你的把戏吧,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她突然咧嘴笑了,“我不介意,上帝保佑你。你继续吧,医生!总得有人成为第一个,事情本来不就是这样吗?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编过一头麻花辫子。在那时候这么弄可不容易。我看上去活像一个黑鬼,梳子都梳不下去。但话又说回来——我很享受那种乐趣。你可以尽情地在我身上做试验,我能忍受得住。”

“感觉很糟,是吧?”他伸手搭着她的脉搏,将生命力传输到了躺在床上喘息着的老妇人体内。

“感觉糟透啦。你说得还真没错!跟预想的不一样了——出问题了,是吧?你别担心,也千万别灰心。我还能承受很多,我能的!”

约翰·克里斯托赞赏地说:“你没事的。我真希望我所有的病人都像你一样。”

“我想好起来——就是这样!我想要好起来。我妈妈活到了八十八岁——老外婆死的时候也已经九十岁了。我们家族的人都活得久着呢。”

他离开的时候心情非常沉重,心中充满了困惑和怀疑。他曾那么确信自己采用的方法是对的。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呢?如何才能清除毒素,保持荷尔蒙的含量,同时又能中和掉药剂呢?

他过于自负了——他曾想当然地认为他已经避开了所有的障碍。

就在那时,走在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楼梯上,一阵突然涌上的绝望的倦怠感压倒了他——对这种冗长、缓慢而沉闷的门诊工作的深深的憎恶。同时,他突然想起了亨莉埃塔,但并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的美貌、她的清新、她的健康,和她那光芒四射的活力——还有她的头发中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樱草花香。

他径直去找亨莉埃塔,只给家里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说有事需要处理。他大步走进工作室,把亨莉埃塔拥进怀中,用一种在他们的关系之中从未出现过的激情紧紧地抱住她。

她的眼中迅速闪过了一丝惊惧的疑惑。她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出来,为他煮了一壶咖啡。她一边在工作室里来回走动,一边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你是从医院直接过来的吗,她问。

他不想谈论医院的事。他只想同亨莉埃塔做爱,忘掉医院,忘掉克雷布特里太太,忘掉里奇微氏病,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尽管起初他并不情愿回答她的问题,但说着说着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他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堆关于专业上的演绎和猜测。有一两次他停下来,试着进行简化——解释:

“你知道,你必须获得对药品的反应——”

亨莉埃塔迅速地回答:“是的,是的,致死剂量反应一定呈阳性。这些我懂,继续吧。”

他尖锐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致死剂量反应?”

“我有一本书——”

“什么书?谁写的?”

她指了指那张小书桌。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斯科贝尔?斯科贝尔不怎么样。他从根本上就是靠不住的。真的,如果你想读点书的话——不要——”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你所用的术语——只需要理解你所说的话,而不用你总停下来解释就足够了。继续吧。我能跟得上你所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