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4/5页)

“我们要往回走了吗?”我问。

“还没,威尔基。”狄更斯说。他把颤抖的手搭在我前臂上,等看见我的凶恶眼神,他马上缩回去。“那么你能不能看得出来,”他说,“这些事在菲尔德心里如何从一开始的执迷变成后来的幻想?根据我事后打听的许多警探和干探,包括黑彻利在内,大家都说路肯爵士在接受菲尔德保护期间惨遭杀害,而且始终找不到真凶……威尔基,你笑什么?”

我就是憋不住笑。这个故事,这段情节实在太有巴洛克风格,与此同时又太合逻辑。实在太……太狄更斯。

“最后害菲尔德丢了工作和退休金的,正是他对这个虚构犯罪头子祖德的幻想。”狄更斯说,“菲尔德探长没办法相信他任职警界期间目睹或获报的那些恐怖凶案会是随机发生……会毫无头绪。在他愈来愈混乱的脑袋里,他认为他见过、经历过的那些惊悚惨剧背后一定有个犯罪头子,单一暴徒,一个能跟他分庭抗礼的幕后复仇者,一个跟伟大的菲尔德探长旗鼓相当的人物。这个复仇者并不是人类,不过,等那人束手就擒(当然是落入菲尔德探长手中),他一生中接触到的那些没完没了的惨案就会告一段落。”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说,“你我都认识的那个菲尔德探长最后发疯了?”

“疯得像个制帽工人。”狄更斯说,“疯了很多年了。他的偏执后来变成着魔,着魔又变成幻想,幻想变成一场他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

“查尔斯,听起来无懈可击。”我轻声说。根本都是鬼扯,我连心跳都没有加速。“但你忘了还有其他人见过祖德。”

“哪些人?”狄更斯柔声问道,“亲爱的威尔基,除了几十年前那些恶棍和你催眠状态中的幻觉,我想不起还有谁会相信祖德这个幻影,唯一的例外可能是菲尔德的儿子。”

“他儿子?”

“他有一个非婚生子,是跟他交往多年的西印度群岛年轻女人生的。那个女人住的地方离萨尔烟馆不远。我们对那个地方都很熟,你可能比我熟一点儿。菲尔德的原配从来不知有这个女人和那孩子存在。我听说那个女人生产后不久就死了,可能是死于鸦片过量。不过菲尔德善尽责任照顾那孩子。付钱请离码头很远的一户人家抚养他,送他进优质公立学校,最后进了剑桥。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真希望我的随身瓶里装的是开水,而不是鸦片酊。

“好像叫雷吉诺。”狄更斯说,“过去一年来我也打听过他的行踪,但他父亲死后他好像消失了。可能去了澳洲。”

“那么你觉得菲尔德探长是怎么死的?”

“心脏病,就跟报道陈述的一样。亲爱的威尔基,这件事我们讨论过。”

我从巨石上滑下来,两腿因血液循环不良刺刺麻麻的。我不管狄更斯是不是在看,拿起随身瓶喝了一大口。“我得回去了。”我沙哑地说。

“你不留下来吃晚餐吗?你弟弟和凯蒂会回来度周末,波希和他太太也会过来……”

“不,”我打断他的话,“我得回城里去。我得工作,要赶快写完《夫妇》。”

狄更斯撑着拐杖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我看得出来他的左脚和左腿带给他极大痛苦,只是他强忍住不表露出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怀表和表链。

“威尔基,让我帮你催眠。现在马上做。”

我后退一步。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笑声听起来很害怕。“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亲爱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1865年6月我帮你催眠的时候,不知道清醒后的暗示效果会——能够——持续这么久。我低估了鸦片的威力和小说家的想象能力。”

“我不想被催眠。”我说。

“几年前我就该做了。”他说。他的声音也有点儿沙哑,仿佛快哭出来了。“亲爱的威尔基,如果你记得的话,我不止一次试图再次帮你催眠,因为我想取消催眠暗示,好让你从这场无止境的虚构梦幻中醒过来。我甚至想教卡罗琳帮你催眠,也告诉她我植入你潜意识的那个指令。如果你在催眠状态里听见那个暗号,就能够从这场长期梦境中清醒。”

“那么这个指令是什么……那个暗号?”我问。

“‘无法理解’,”狄更斯说,“我选了一个你平时比较少听到的词。不过,要让暗号发生作用,你得先进入催眠状态。”

“‘无法理解’,”我重复一次,“你说你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当天用过这个形容词。”

“当时我是用过,”狄更斯说,“那是我对现场惨状的反应。”

“查尔斯,我觉得精神错乱的是你。”我说。

他摇摇头。他果然在哭,天下无双先生站在阳光下的青草地上流泪。“威尔基,我不奢求你原谅,可是看在上帝分儿上,看在你自己分儿上,现在就让我帮你催眠,让你摆脱这个我无意中施加在你身上的诅咒。趁一切还来得及!”

他上前一步,举起双手,他右手里的表在阳光下金光闪烁。我往后退了两步。他到底在耍什么诡计,我只能瞎猜,但我能想到的都十分黑暗。菲尔德探长曾经说过,这一切都是他跟祖德之间的棋局。我却觉得这是包括狄更斯在内的三方竞技。如今我已经取代了菲尔德探长,投入这场再真实不过的生死游戏。

“查尔斯,你真的要帮我催眠?”我用友善又理性的口气说。

“亲爱的威尔基,我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我才能稍稍弥补你,因为我——虽然不是出于故意——对你开了一个我一生中最最残酷的玩笑。你站好,放轻松,我要……”

“现在不行,”说着,我又后退一步,与此同时对他举起摊开的双掌,平静地安抚他,“现在我心情烦乱又激动不安,不适合接受催眠。等到星期三晚上……”

“星期三晚上?”狄更斯说。他忽然一脸困惑、疲累,像个咬牙苦撑好几回合的拳击手,最后只靠本能反应颤巍巍地伫立台上,再也经受不起任何一拳。我看着他拄着拐杖跳呀跳,没有办法把重量放在明显肿胀疼痛的左脚与左腿上。“星期三晚上怎么样?”

“你答应跟我一起来一趟‘秘密出行’。”我轻声说。我走向他,拿起他手里的表——表壳很烫——帮他塞回背心口袋。“你答应跟我一起出去做一趟短程探险,我保证我们可以一起解开两道谜题。你还记得我们到切森特调查鬼屋传闻的事吗?”

“切森特,”狄更斯重复我的话,“你跟威尔斯搭篷车先出发,我跟约翰·霍林斯黑德走路到那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