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第4/5页)

“亲爱的威尔基,你在听吗?”狄更斯问,“你看起来好像快睡着了。”

“没那回事。”我说,“就算约翰·贾士柏其实是被害人艾德温的哥哥贾士柏·祖德,接下来几百页的自白对读者来说有什么趣味可言?”

“不只自白,”狄更斯呵呵笑,“亲爱的威尔基,在这本书里我们会走进杀人犯的心灵与意识,文学史上还没有读者有过这样的体验。因为约翰·贾士柏——贾士柏·祖德——是两个人,两个完整的悲剧人格,都困在克罗斯特罕教堂……”

他停下来,转身,充满戏剧性地挥手指向他背后的塔楼与雄伟建筑。

“罗切斯特教堂领唱人那充斥鸦片的大脑里。而那些墓穴……”

他又比了手势,我眩晕的目光追随他的手势。

“那些墓穴……正是约翰·贾士柏/贾士柏·祖德埋藏他亲爱的侄子兼弟弟艾德温被生石灰腐蚀后的骨骸和骷髅头的地方。”

“鬼话连篇。”我没精打采地说。

狄更斯粗声粗气地大笑:“也许吧,”他还在低声窃笑,“可是未来还有那么多峰回路转,读者将会……原本应该会……很乐于获知隐藏在……原本隐藏在……未来故事里的诸多真相。比如说,我们的约翰·贾士柏·祖德是在催眠与鸦片双重作用下杀人。而用量愈来愈大的鸦片是杀害他弟弟那道催眠指令的触发剂。”

“那根本不合理,”我说,“我们讨论过很多次,催眠术没办法命令别人违反清醒时的道德良知去杀人……或犯下任何罪行。”

“确实。”狄更斯说。他喝下最后一口白兰地,把随身瓶放进前胸左侧的暗袋(我记住它的位置,方便事后拿取)。狄更斯的语气就跟过去讨论他作品里某些情节或其他元素时一样,既像资深的专业人士,又像急于说出真相的兴奋男孩。“可是你没仔细听,亲爱的威尔基。我刚刚的意思是,一个力量够强大的催眠师,比如我自己,当然也包括约翰·贾士柏·祖德和隐藏在故事背后还没浮出台面的某些埃及人物——有能力催眠像克罗斯特罕教堂领唱人那样的人,让他活在幻想世界里。那个世界里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而且正是大量的鸦片和——比方说——吗啡激发了这种持续性的幻想,在他不知不觉中引导他做出杀人或更糟的事。”

我上身前倾。手枪抓在手里,却已经被遗忘。“假设贾士柏在‘另一个’没有露面的人催眠控制下杀了他侄子……弟弟,”我悄声问,“那么那‘另一个人’是谁?”

“哈,”狄更斯喊了一声,开心地拍拍膝盖,“亲爱的威尔基,那是这个疑案最妙不可言、最令人满意的关键点!在约翰·贾士柏·祖德结束他的自白以前,一千个……不……一千万个读者之中,也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出,包括我认识且敬重的那几百个作家,原来艾德温·祖德疑案里那个催眠师、那个真正的杀人犯其实不是别人,正是……”

狄更斯背后高大塔楼里的钟突然响起。

我猛然眨眨眼。狄更斯直接在墓碑座椅上转身过去观看,仿佛塔楼除了静静地、冷漠地、盲目地挂着那口敲响他死期的钟,还能做出别的事来。

等十二声钟响结束,最后的回音也消失在罗切斯特低矮漆黑街道的上空,狄更斯转身过来对我笑:“威尔基,我们听到午夜钟声了。”

“你刚刚说什么?”我提醒他,“那个催眠师的身份?那个真正的凶手?”

狄更斯双手抱胸:“今晚我已经透露太多情节。”他摇摇头,叹口气,露出一抹最浅的微笑。“这一生也是。”

“站起来。”我说。我头很晕,差点儿跌倒。我好像忘了怎么一心二用,觉得很难既握牢手枪又拿稳没点亮的提灯。“走吧。”我一声令下。只是,我自己也不确定我发号施令的对象是狄更斯,还是自己的双腿。

后来我发现,我们走向墓园后侧,又钻进生石灰坑所在的那片湿地边缘的高大草丛这段短暂过程中,狄更斯如果想逃走实在易如反掌。

万一他拔腿就跑,而我慌乱之中第一枪没命中,接下来他又跑又爬躲进高大的湿地草丛里,简直轻松得像小孩子的把戏。大白天想在里面找到他已经够困难了,夜里即使有我带着的小提灯,也几乎不可能。就连他奔跑或爬行的声音都会被渐渐增强的风势和遥远的浪涛声覆盖。

但他没有跑。他带头往前走,好像还低声哼着什么曲子。我听不清旋律。

我们停下脚步时,他已经面对着我站在生石灰坑边缘。“你别忘了,”他说,“我口袋里的金属物品不会腐蚀。比如爱伦送我的手表……随身瓶……我的饰扣和……”

“我记得。”我厉声打断他。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狄更斯转头瞄了生石灰坑一眼,身体仍然面对着我。“没错,我会让贾士柏·祖德在这里招供,承认他把艾德温·祖德的尸体带来这里……威尔基,贾士柏比你我都年轻,所以就算鸦片侵蚀掉他大半体力,把艾德温的尸体弄到几百米外还难不倒他……”

“安静!”我说。

“你要我转身吗?”狄更斯问,“要我别开脸?或面对生石灰坑?”

“好。不,随你便。”

“那么我就继续看着你,亲爱的威尔基,我过去的朋友、旅伴和一度热切的合作伙伴。”

我开枪了。

枪支发出惊人巨响,加上我的手出乎意料地往后弹,吓得我差点儿连手枪都掉了。坦白说,一年多前在仆人用梯开枪那段记忆有点儿模糊。

“我的老天!”狄更斯说,他还站在原地。他拍拍胸口、腹部、鼠蹊和大腿,动作几乎有点儿滑稽。“你好像没打中。”他说。

但他还是没有跑。

我知道手枪里还有三发子弹。

我整条手臂都在抖。这回我事先瞄准,再扣下扳机。

狄更斯的外套下摆往上翻扬,到达他的腰部。他又拍拍身子。这回他拉起外套,月光下我看见他的食指从子弹打穿的洞里伸出来。子弹应该离他的侧臀不到两厘米。

“威尔基,”狄更斯声音压得很低,“也许我们应该换个方……”

我再开一枪。

这回子弹命中狄更斯上半身。那声音绝不会错,像大铁锤打在冷肉上。他转了一圈倒地仰卧。

却没有摔进坑里。他躺在生石灰坑边上。

而且还没断气。我听得见他响亮、粗嘎又痛苦的呼吸声,似乎夹杂着气泡与液体汩汩声,仿佛他肺脏里有血。我走过去,居高临下站在他身边远离生石灰坑那一边。他抬头往上看时,我纳闷着他是不是把我看成某种衬着星空的恐怖阴暗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