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第2/5页)

我说:“不会有送葬队伍。”

“显然不会,”狄更斯说,他又露出让我恼火的淡淡笑容,“那就更应该答应我,算是我们永别前的最后善意。”

“有必要吗?”我终于问了。

“刚刚你说我们俩今晚都要揭开一个谜题。假设我要揭开的谜题是人死后还有什么——如果有的话——那么你的是什么呢?在这个美好夜晚,你想解开什么样的谜团?”

我默不吭声。

“我来猜一猜,”狄更斯说,“你想知道《艾德温·祖德疑案》的结局,也许甚至想知道我的祖德跟你的祖德有什么关联。”

“对。”

他又看看表:“再过九十分钟就午夜了。我带了白兰地随身瓶——听从你的建议,毕尔德听见肯定会吓坏——相信你也带了自己的饮料。不如我们在这里面找个舒适的座位,在塔楼里的钟敲响我的死期之前来一场最后会谈。”

“你以为我会回心转意。”我恶毒地笑了笑。

“说实在话,我完全没有那种念头。我也不确定我希望你改变心意。我非常……厌倦了。但我不反对来一场最后谈话,也不介意趁着夜色喝点白兰地。”

说完,狄更斯转身走开,在附近的石堆里寻找合适的座位。我可以跟他过去,也可以当场射杀他,再拖着他的尸体到几米外的生石灰坑。我本来就不希望把彼此搞得那么狼狈。再者,坦白说,我也想稍坐片刻,等这天旋地转的头昏现象消退。

他选来当椅子的两块平坦墓碑之间有一块约一点二米、更长更宽、适合当矮桌的墓石,让我想到狄更斯在这座墓园里扮演我、爱伦·特南和她母亲的侍者的那一天。

狄更斯征得许可后从外套口袋拿出白兰地随身瓶,放在自己面前的石桌上。我也拿出随身瓶放在面前。我这才想到,当初拿枪指着他的时候,应该先拍拍他的口袋。我知道狄更斯的手枪放在盖德山庄某个抽屉里,他射杀苏丹的那把猎枪也是。狄更斯对我们这趟“神秘出行”的目的毫不诧异,让我怀疑他上马车之前也许身上藏着武器,这也可以解释他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在乎态度。

可惜已经太迟了。在剩下的这段短暂时间里,我只需要盯紧他就行。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而后轮廓模糊的塔楼里的钟敲了十一响。我紧绷的神经猛地跳了一下,害我险些错手扣下依然瞄准狄更斯心脏的手枪扳机。

他注意到我的反应,却没有说话。我把枪放在我大腿和膝盖上,枪口继续对准他,手指头却从黑彻利所谓的“扳机护圈”里抽出来。

漫长沉默后狄更斯突然出声,害我又吓了一跳。“那是黑彻利探员给我们看过的那把枪,是吧?”

“是。”

风把草丛吹得窸窣响。我仿佛害怕接下来的沉默,仿佛害怕这段沉默会削弱我的决心,我逼自己说话:“你知道黑彻利死了吗?”

“嗯,知道。”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嗯,”狄更斯说,“知道。伦敦警察厅的朋友告诉我的。”

这个话题我已经无话可说,但它引导我展开连串提问,多亏这些问题,狄更斯才能多活这最后一小时。“我很惊讶你在《艾德温·祖德疑案》里写了一个叫德彻利的角色,显然是个戴着超大假发的探员。”我说,“考虑到黑彻利死时的惨状,这样的滑稽模仿好像有欠厚道。”

狄更斯望着我。墓园离最近的街灯或有人居住的房舍窗子很远,一片漆黑,但我的眼睛慢慢适应,看见周遭的墓碑——尤其是躺在我和狄更斯之间这块淡色大理石,像极了我们摊开最后一手扑克牌的牌桌——仿佛把月光反射到狄更斯脸上,仿佛无力地模仿着他为朗读会设计的煤气灯。

“不是滑稽模仿,”他说,“是真心的怀念。”

我拿起随身瓶啜饮一口,挥了挥手。那不重要。“可是你的祖德故事完成不到一半,目前只出刊四章。你到目前为止只写出全书的一半,却已经谋杀了艾德温·祖德。你我都是专业人士,而我在悬疑小说创作方面经验更为丰富,或许技巧也更高超,我想请问你,查尔斯,你在故事前半段就犯下谋杀案,而且嫌犯只有一个明确合理的选择,也就是那个众人皆知的坏蛋约翰·贾士柏,接下来你要怎样吸引读者继续读下去?”

“这个嘛,”狄更斯说,“你我都是专业人士,我们别忘了……等等!”

我手里的枪猛地晃了一下,我眨眨眼,专注地把枪口继续对准他大约一点二米外的心脏。有人进墓园来吗?他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不是,显然狄更斯只是突然灵光一闪。

“亲爱的威尔基,你怎么……”狄更斯接着说,“会知道德彻利的外貌,还知道可怜的艾德温被谋杀?那些场景,甚至那几章,根本还没出刊,而且……啊……威尔斯。你想办法从威尔斯那里弄到了我手稿的复本。威尔斯是个好人,可信赖的朋友,可是那次意外以后他就大不如前,因为脑袋里一直有那些咿咿呀呀又砰砰响的门。”

我没有搭腔。

“那好,”狄更斯说,“你知道艾德温圣诞夜被杀了,你也知道克瑞斯派克尔牧师在河里找到艾德温的怀表和领夹,却没有找到尸体。你知道那个来自锡兰、脾气暴躁的外国人内维尔·兰德勒斯——美丽的海伦娜·兰德勒斯的哥哥,以及兰德勒斯手杖上的血迹。你知道艾德温跟罗莎的婚约已经告吹,也知道艾德温的叔叔,也就是鸦片鬼约翰·贾士柏在谋杀案发生后一度昏厥,因为他听说婚约已经取消,他的嫉妒毫无根据。合约议定的十二章我已经写出六章。但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意识到手臂和双腿流淌着鸦片酊带来的暖意,心情愈来愈烦躁。我脑子里的甲虫比我更心急,我感觉得到它在我鼻梁内侧钻来钻去,从这只眼睛往外看,再换到另一只眼睛,仿佛想抢个好视角。

“贾士柏在圣诞夜下手,”我说话的时候稍稍挥动手枪,“我甚至说得出凶器……就是你到目前为止没头没脑又大费周章地详细描述了三次的黑色围巾。查尔斯,你的线索一点儿也不难猜。”

“原本我想过用长的领巾或领带,”他又露出该死的笑容,“后来换成围巾。”

“我知道,”我口气很不耐烦,“查理说你强调那条领巾一定要出现在插画里,后来又叫斐欧兹换成围巾。领带、围巾,没多大差别。我的问题是,如果读者都已经知道凶手是贾士柏,你要怎么吸引他们耐心看完后半部?”

狄更斯顿了一下才开口说话,仿佛临时想到什么大事。他把随身瓶轻轻放在经过岁月洗礼的石碑上。不知为何,他戴上了眼镜,仿佛讨论他这本永远无法完成的书需要大声朗读几段给我听似的。此时月亮的双重反光把他的镜片变成不透明银白色圆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