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2/5页)

由于时值夏天——或者闷热如夏天,那些出租公寓都大门敞开,窗子也往上推,成群结队的男人或女人走出来,聚在脏乱的庭院或同样脏乱的街道上。这天不是周末,可那些男人绝大多数都喝醉了,女人也不遑多让。有好几回人群蹒跚靠近狄更斯一行人,等随行警探用牛眼提灯的亮光照射他们,并且秀出他的警棍和制服,那些人连忙退开。

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尽管我的廉价披风和宽边帽掩饰了我的特征,让我得以融入大多数群众,却仍然有几个男人注意到我,跟了上来,醉醺醺地吆喝着要我请他们喝杯酒。我快步跟上狄更斯一行人的脚步。他们多半走在光线最充足的街道中央,我却躲躲藏藏地潜行在门廊、破烂遮雨篷与倾斜建筑物下最阴暗的角落。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确定自己被人跟踪。

有个衣衫破烂、蓄着大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一直若即若离跟在我后面,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像一条条脏兮兮的海藻。每当我跟着狄更斯一行人转弯,他也跟着转;我停步,他也停步。

有那么狂乱的片刻,我很确定跟踪我的人是另一个威尔基,他已经从此挣脱屋子的禁锢。

可是尽管这个身影(始终看不清)个子跟我一样矮(也跟另一个威尔基一样),我却发现他那一身破衣裳底下的体格更为壮硕,胸膛更为厚实,没有威尔基式的矮胖。

等我们来到阴暗蓝门绿地的新庭区,那人就不见了,于是我确认刚刚只是巧合外加自己神经紧张。我拿出随身瓶畅饮好几大口,摸摸外套口袋里的手枪让自己安心,又加快脚步跟紧昂首阔步的警探、狄更斯、多尔毕、费尔兹与艾丁格。

一如我的预测,他们进了萨尔鸦片馆。这个地方我几乎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可是由于闪电的强光——隆隆雷声愈来愈响亮,却依然没有下雨的迹象——我等他们爬上那栋破败建筑,才溜到二楼楼梯口,沿着墙躲到更漆黑的地方。楼上门没关,他们又提高音量,我听得见他们参观萨尔鸦片馆时狄更斯与警探的解说与访客的话声。

空气中布满燃烧鸦片的气味,勾起了我的身体与被甲虫占据的大脑的瘾头,为了舒缓那份渴求,我又喝了好些鸦片酊。

“大烟公主[1]……”在轰隆雷声中,我听见狄更斯的声音飘下来。要到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大烟公主”的出处。

“她的烟管好像是廉价旧墨水瓶做的……”是费尔兹的声音。

那些清晰可辨的片段语句之间夹杂着老萨尔熟悉的嘎嘎话声、沙哑嗓音、抱怨声与恳求声。警探数度大吼让她安静,可是那阵嘎嘎声又会冒出来,跟鸦片烟味一样往下飘。我在比他们低一层楼的藏身处(或凭记忆)分辨出来,这里的鸦片跟拉萨里王地窖鸦片馆那些华丽烟管里燃烧的上等货根本无法比拟。我再次饮用随身瓶里的液体。

狄更斯和警探带头走下凹陷衰朽的楼梯,我在空荡荡的二楼楼梯间连忙后退几步,更深入阴暗处。

他们下一个目标是哪里?我不禁纳闷儿。他会不会带他们直奔圣阴森恐怖教堂和那个地窖入口,进入地底城的浅处?

不,我认为狄更斯绝不会那样做。可是这天是他见祖德的周年纪念日,他带着费尔兹和其他人,要怎么跟祖德碰面,更别提还有个警探在?

那群咋咋呼呼的人已经消失在建筑物转角,我也赶紧下楼。但我才走出几步,就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绕过来扣住喉咙,有个呼着热气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别动。”

我动了,却是因为抽筋,但很短暂,我实在吓坏了。不过,即使那只手臂让我呼吸困难,我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黑彻利的手枪。

那个大胡子男人一眨眼工夫就抢走我手里的枪,塞进他破海藻外套口袋,轻松得就像从幼小孩童手中拿走玩具。

一只强壮的手把我推向墙壁,那个肮脏的大胡子擦亮火柴。“柯林斯先生,是我。”他粗声说道。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认不出那个声音,也认不出那张脸。接着我看见那专注的凝视与污秽蓬乱的胡子。

“巴利斯。”我倒抽一口气。他仍然用手把我压制在裂开的墙板上。

“是的,先生。”他说。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地底城污水地下河射杀了一个男孩,还用手枪敲昏我。“跟我来……”

“不行……”

“跟我来。”巴利斯前探员一声令下。他抓起我披风的袖子,粗鲁地拖着我走。“狄更斯已经见过祖德,今晚没什么值得你看的了。”

“不可能……”我一面说,一面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

“没什么不可能。今天天亮以前怪物祖德已经在圣詹姆斯旅馆跟狄更斯见过面。当时你还在家里睡觉。跟我来,这里很暗,小心脚步。我带你去看些很特别的东西。”

巴利斯拖着我走进一条漆黑无光、连闪电光线都无法穿透的廊道,然后踏上这栋楼侧面的阳台,我还是楼上萨尔鸦片馆常客时并没有留意到这个阳台。底下有一条不到一百二十厘米宽的窄巷,在这个离地大约四点五米的高空中,有两块木板跨在腐朽栏杆的缝隙之间,通到下一栋建筑物的颓圮阳台。

“我没办法……”我说。

巴利斯把我推上木板,我蹑手蹑脚跨越那道狭窄下陷的木桥。

阳台环绕这栋老旧建筑。我们小心翼翼(因为腐朽的地板上有破洞)侧身绕行到面河那边,那里的臭味更强烈。闪电照亮我们的路径。巴利斯带着我进入另一条通道,又往上爬了三道楼梯。那些房门紧闭的房间门缝底下没有透出任何光线,仿佛整栋建筑空无一人。然而,这里可是贫民窟,附近每一间发臭的地下室或废弃牛棚都挤满了贫穷家庭或一整军团的鸦片鬼。

楼梯像厚木板阶梯般狭窄又陡峻,等我们爬到顶楼,也就是距离底下整整五道全长楼梯的五楼,我已经气喘吁吁。外面的阳台已经完全崩塌,从我右边的不规则缺口依稀看得见河流、无数木板屋顶和烟囱顶帽,那一切都在火炮似的闪电乍亮时显现,又在闪电停歇的短暂空当里陷入黑暗。

“这边。”巴利斯吼道。他用蛮力推开一扇扭曲变形又嘎吱乱响的门,再点亮一根火柴。

这个房间似乎已经废弃多年,老鼠沿着踢脚板快速奔跑,溜到隔壁房间或钻进破烂墙板里。唯一一扇窗子被木板封死。即使外面雷声隆隆,闪电划过我们背后的玄关,窗子也没有渗进一丝光线。这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截像是毁损梯子的物品被扔在远处墙角。

“帮我一下。”巴利斯命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