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5页)

“我?”我不明白。

狄更斯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我几乎每星期潜入炼狱般的伦敦地底城,”他接着说,“每星期我拿出笔记本聆听,记笔记,点头,提问,记下这些对谈的任何信息,尽我所能拖延不可避免的后果。”

“不可避免的后果?”

“亲爱的威尔基,万一那个怪物发现我根本没有写他那本可憎的‘传记’,他的愤怒就是不可避免的后果。但我听了很多……太多了。我听见许多古老仪式,恶心的程度超出任何理性英国人的想象。我听见催眠的磁力作用被拿来达到无法无天又难以言喻的目的,比如诱惑、强暴、煽动、利用他人进行报复、恐怖与谋杀行动。我听见太多事了。”

“你不可以再到地底城去了。”说着,我脑海中浮现出圣阴森恐怖教堂地底深处拉萨里王幽静又令人愉悦的凹室。

狄更斯又笑了,但这回笑得不那么畅快:“如果我不去,他就会来找我。我的巡回朗读会、火车站、苏格兰、威尔斯和伯明翰的旅馆、盖德山庄,任何夜晚。狄更森梦游那天晚上,在我二楼窗户外面的就是他的脸。”

“那么祖德杀了狄更森吗?”我把握机会出击。

狄更斯瞪着我猛眨眼,之后才缓慢又疲倦、或许带点儿罪恶感地回答:“我不知道。狄更森要我当他名义上的监护人,只有几星期时间。他继承的遗产都通过我的账户和我的支票提领出去了。之后他就……离开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可是,”我乘胜追击,“祖德肯定既想要狄更森的钱,又想写传记,他会不会运用他的邪恶催眠能力教唆某个人杀死狄更森,窃占他的钱,用在自己的……图谋……上?”

狄更斯看我的眼光异常坚定又极端冷峻,我只得缩回自己的椅子里。

“嗯,”他说,“祖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有可能让我杀死狄更森,再帮他把钱带到地底城神庙,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会以为那是一场梦,很久以前某出舞台剧的片段记忆。”

听见他的自白,我心脏狂跳,呼吸几乎停止。

“或者,”他又说,“亲爱的威尔基,他也可能让你去做那些事。祖德当然也知道你,他也安排了任务给你。”

我呼出一口气,干咳几声,努力缓和心跳。“胡扯,”我说,“我没见过那个人,假使他真是人的话。”

“你确定吗?”狄更斯问。那抹邪恶笑容再次从他胡子之间露出来。

我想到刚刚狄更斯莫名其妙提起我在伯明翰的经历。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问个清楚。可是在此刻窄小闷热的书房里,我的头抽痛的速率就跟我心脏的狂跳一样又快又急。于是我说:“查尔斯,你说他到你家去?”

“是。”狄更斯拖长了尾音,叹口气往后靠向椅背。他掐熄只剩一小截的雪茄。“我很煎熬。要保守秘密,长期处于恐惧中,在他面前虚与委蛇演戏应付。经常到伦敦去,还有进地底城的恐怖经验的后遗症。总是担心乔吉娜、凯蒂、孩子们……还有爱伦的人身安全,我身心俱疲。”

“当然。”我喃喃应道。我想到菲尔德和他手下在外面的滂沱大雨中,守候着。

“所以我一定得去美国,”狄更斯轻声说,“祖德不会跟着我去。他没办法跟去。”

“为什么不?”

狄更斯猛地挺直上身,瞪大眼睛望着我,打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全然的恐惧。“他就是办不到!”他大叫。

“对,他办不到。”我连忙附和。

“可是我离开以后,”狄更斯悄声说,“你的处境就很危险。”

“危险?我吗?查尔斯,我为什么会有危险?我跟祖德没有任何关系,跟你、菲尔德和他之间这场恐怖游戏更加没关系。”

狄更斯摇摇头,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懒得说话,也没抬头瞧我一眼。最后他说:“威尔基,你会面临极大危险。祖德已经至少一次把你掌控在他的黑色羽翼之下,而且几乎可以确定不止一次。他知道你住什么地方,也知道你的弱点。对你最不利的一点是,他知道你是个作家,目前在英国和美国拥有广大读者群。”

“那又跟那些事有什么关……”我中途打住,狄更斯见状点点头。

“没错,”他低声说,“我是他的传记作者首选,但万一我死了,或者他发现我跟他耍手段,决定要把我处理掉,他很清楚他可以再找一个。我最快11月才会出发去美国,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想尽办法让他相信我去美国是为了洽谈他传记的出版事宜。在我出发以前你跟我要经常碰面讨论很多事,你先答应我你会提高警觉。”

“我答应你。”我说。在那个时候,我确定我朋友狄更斯已经疯了。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事,可是我实在疼痛难忍,狄更斯显然也累了。我们互道晚安各自回房时还不到十一点。

我吩咐女仆熄灭家里所有灯火。

卡罗琳在我床上等我,已经睡熟了。我叫醒她,赶她下楼回自己房间。狄更斯的客房也在二楼,这样的夜晚她不适合留在楼上。

我换上睡袍,一口气喝下三大杯鸦片酊。在这个6月夜晚,平时药效显著的鸦片酊却无法平息我的疼痛或焦虑。我在黑暗中躺了不知多久,感觉我的心脏像某种砰砰重击的无声时钟的钟摆,在我胸腔里剧烈跳动。我起身走到窗边。

雨已经停了,不过,一阵夏季迷雾已然升起,悄悄蔓延过马路对面小公园的树篱与灌木丛。月亮被低挂的乌云遮蔽,匆匆掠过屋顶的云朵周边却似乎镶着一圈近乎液态的灰白光线。地上的处处水洼反射出街角路灯的昏黄灯光。这个夜晚街上空无一人,那个接替醋栗的孩子也不在。我试图猜测菲尔德和他那些探员都躲在哪些地方。在靠近街角那栋空屋里吗?或东边小巷的暗处?

一座真正的时钟——我家楼下大厅那座——缓缓敲了十二下。

我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努力放慢思绪。

从遥远的底下某处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透过中空的墙壁与其间几道隔栅传送上来。是奔走声。一扇门打开来?不,听着不像。那么是窗子吗?也不是。或许是黑暗地下室里砖块在缓缓移动,或者在成堆成堆的煤炭之间审慎移动的脚步。但那肯定是奔走声。

我从床上坐起来,把被子拉到胸前。

我这该死的小说家想象力,或许在鸦片酊的助力下,在我眼前构筑出一幕清晰影像,有一只体形大如小狗的老鼠奋力从储煤地窖那个刚封死的墙洞里挤出来。这只巨鼠有张人脸,是祖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