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5页)

我大声说:“可是你不喜欢美国和美国人,肯定不会想再次踏上那块土地。你在《美国纪行》和《马丁·瞿述伟》里清楚表达了你对那地方的不屑。”

“哎,”狄更斯伸手一挥,“亲爱的威尔基,我上一次去美国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即使这样一个落后的国家,经过二十五年也该进步了。他们在处理英国作家作品连载的版权和付款方面也确实改善很多。这点你一定很清楚,毕竟你受益不小。”

最后这句话说得没错。我的《阿玛达尔》跟美国方面达成非常有利的交易,而我还没动笔的《月亮宝石》也即将完成协商,有望取得比《阿玛达尔》更优惠的条件。

“再者,”狄更斯接着说,“我在美国有不少朋友,其中有些人不是年纪太大,就是胆子太小,不敢渡海过来。我希望能在他们或我作古以前再见他们一面。”

狄更斯谈到死亡让我颇感焦虑。我啜饮杯中仅剩的白兰地,盯着炉火,脑海再次浮现笨蛋菲尔德跟他那些手下在外面雨中某处瑟缩着的画面。如果狄更斯一如菲尔德断言,打算找借口说他必须去某个地方开会,不留下来过夜,那么他最好快点儿,时候不早了。

“总之,”说着,狄更斯深深坐进他沙发椅的皮革坐垫里,“我决定8月初派多尔毕过去——套句美国人的用词——探路。他会带着我的两篇新作品:《乔治·斯尔曼的理由》和《假日罗曼史》。这两篇故事是受美国出版商委托写的,其中《假日罗曼史》会刊登在一本名为“年轻世代”的儿童杂志或其他类似刊物里。”

“嗯,你应该还记得几星期前你在盖德山庄把《假日罗曼史》拿给我看了……当时你说里面的故事和那些怪诞的念头都出自儿童的手笔,而我相信了。”

“亲爱的威尔基,我不太确定你这话是褒是贬。”

“当然都不是。”我说,“只是陈述事实。一如往常,只要你想用文字达到某个目标,成果肯定令人信服。不过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二十五年前美国行的舟车劳顿和密集行程让你暂时失去了对文字的掌控力。福斯特也说过,直到今日那些美国人还是配不上你这样的天才。查尔斯,你当真打算再次考验自己的体力吗?”

狄更斯接受我的提议再抽一根雪茄,此时他正对着我的天花板吞云吐雾。“当年我确实比较年轻,可是当时我才刚完成《韩夫利少爷之钟》,身心俱疲。何况出发前几天我还动了一个挺重大的手术。再者,光是我在美国的演说行程恐怕就足以累垮一个不需要做其他事的国会议员。我也不得不承认,当年的我确实比如今迈入沉稳中年的我更没耐心、更易怒。”

我寻思着狄更斯所谓的“迈入沉稳中年”。菲尔德告诉过我,今年4月到5月爱伦·特南生病,于是身为英国最受瞩目作家的狄更斯屡次一连消失好几天,以便守在情妇病榻旁。狄更斯搞神秘的习惯并不局限于他跟祖德那个怪物之间号称的会面,遮遮掩掩几乎成了他的第二天性。据我所知他寄给我那些投递地址为盖德山庄的信件之中,至少有两封其实写于爱伦的住家或他在她家附近那个秘密住所。

“我必须离开英国其实有别的原因。”狄更斯轻声说,“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

我微微挑起眉毛,抽着雪茄静心等候。我以为他又要开始编故事,所以他说出来的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你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个叫祖德的人吧?”他说。

“当然,”我说,“我怎么可能忘记你说的有关那个怪物的传说故事,更不会忘记两年前我们一起在地底下那些坑道里探险的过程。”

“的确。”狄更斯冷淡地说,“亲爱的威尔基,我认为我提到祖德这个人的时候,其实你根本不相信……”他挥手制止我急切的反驳,“不,你先听我说,拜托。

“威尔基,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你……很多事我不能告诉你……很多事就算我跟你说了,你也不会信。可是祖德千真万确存在,你在伯明翰差点儿就发现了这个真相。”

我再次开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这话什么意思?我老早已经说服自己,一年多前我在伯明翰听狄更斯朗读时之所以发生那场清醒中的噩梦,是因为暗巷遭遇恶煞的恐怖经历加上服用鸦片酊双重作用的结果。至于事后我在衣领和领结发现的血迹,当然是那天下午那个暴徒拿刀抵住我脖子时造成的伤口事后裂开渗出的。

但他又怎么会知道我药物作用下的梦境?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连卡罗琳或马莎都没有。

我还没想清楚该怎么问狄更斯,他又说话了。

“亲爱的威尔基,别再伤脑筋思考祖德是不是真的存在。你有没有想过你朋友菲尔德探长这么执著要逮捕或杀死祖德,到底真正动机是什么?”

听见他说“你朋友菲尔德探长”,我涨红了脸。我向来以为狄更斯对我跟菲尔德之间的往来所知不多或完全不知情。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可是我经常诧异地发现狄更斯似乎略知一二,或者不知怎的猜中了某些事。

话说回来,如果真有祖德这个人——这件事我还无法相信——那么狄更斯的信息很可能来自祖德与他的爪牙,正如目前我靠菲尔德和他的手下取得消息。

过去这两年来,我不止一次像这样深深感觉自己是一场暗夜恐怖棋局里的一枚小卒。

“你跟我谈过菲尔德探长那份所谓的‘执著’。”我说,“你说他认为他可以靠这次追捕行动争回退休金。”

“以菲尔德近期以来的雷厉风行……或者说铤而走险……的手段,这样的动机好像不足以说明。你说是吗?”狄更斯问。

我略加思索,或者该说我皱皱眉头、眯起眼睛,装出思考的表情。事实上,那个当下我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风湿性痛风在我右眼内侧渐渐聚集、悄悄绕过右耳的那股疼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疼痛的触须更往我头颅深处探索。“嗯,”我终于开口,“看来不行。”

“我了解菲尔德。”狄更斯说。壁炉的火一阵啪啦响,火红的煤炭向下崩塌。书房里热气逼人。“我认识菲尔德快二十年了,他的野心可说登峰造极。”

你在说你自己,我心想,却沉默不语。

“菲尔德探长巴望着重掌侦缉局。”狄更斯说,“他一心一意想夺回侦缉局长的宝座。”

我忍着痛笑出声来:“这怎么可能?菲尔德年纪一大把……都六十几了。”

狄更斯气呼呼地瞪我:“威尔基,我国的皇家海军有些将军已经八十多岁了。不,可笑的不是菲尔德的年纪,也不是他的野心,而是他追求目标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