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5页)

他和舅舅在墓碑中穿行来到县治安官和两个黑人已经站着的新墓冢边上同样他这个侵犯过这坟墓的人还是第一次确切地看见了它。但他们还没有开始挖掘。相反县治安官甚至转过身子,回头望着他等着他和舅舅走过来也停下脚步。

‘怎么啦?’舅舅说。

但县治安官已经用他那温和低沉的嗓门在跟他讲话:‘我猜你和尤妮丝小姐还有你那位秘书昨天夜里一定非常小心不让人发现你们干的事情,对吗?’

舅舅回答道:‘你做这种事情是不希望有观众在场的,是吗?’

但县治安官仍然看着他。‘那他们为什么不把花放回去?’

于是他也看见了——那假花扎的花圈,那单调而繁复的用铁丝和线以及上过蜡的叶子和喷过香水的花朵编扎出来的某人从镇上花店买了拿来或让花店送来的东西,还有那三束用棉线捆绑的枯萎的从花园和田野采来的花朵,头天夜里艾勒克·山德说这些花看上去好像是给人扔在坟边或坟上他记得艾勒克·山德和他把花挪到不碍事的地方而且知道他们把土重新填进墓穴以后又把花放了回去;他记得哈伯瑟姆小姐跟他们说了两遍要把花重新放好即便他曾抗议说这毫无必要或者至少是浪费时间;他甚至也许还能想得起来哈伯瑟姆小姐曾亲自动手帮他们放花:不过也许他并不记得他们把花放了回去只是想过他们放回去了因为显然这些花并没有被放好,它们现在被扔在一边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显然他或艾勒克·山德还踩过那花圈尽管这一切现在都无关紧要,舅舅正在说这样的话:

‘没关系。咱们开始吧。即使我们在这儿干完了返回城里我们也还才开始呢。’

‘好的,伙计们,’县治安官对黑人说,‘快动手吧。让咱们离开这儿——’这时并没有什么声响,他没听见什么警告他的声音,他只是跟舅舅和县治安官一样抬起头来四下看看,他看见有人不是从大路上过来而是从教堂后面好像是从高大的飕飕生风的松柏树里冒了出来,一个戴着一顶浅色宽边帽子穿着一件退了色的干干净净的蓝衬衣左边那个空荡荡的袖子整齐地反叠起来用别针把袖口别在肩膀上,骑着一匹整洁的眼白显得过多的土褐色小牝马的男人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骑着同一匹没有鞍子但脖子上有绳子勒出来的伤痕的大黑骡子后面是两只(小心翼翼地跟骡子的蹄子保持距离的)干瘦的特里格猎狐狗[133],他们飞快地穿过小树林来到大门口那男人在那里勒住牝马轻巧而迅速地用一只手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把缰绳横放在马脖子上迈着轻快而结实几乎有些带弹性的步子飞快地朝他们走来——一个矮小精瘦的老人眼睛跟县治安官一样是浅灰色的红彤彤的饱经风霜的面庞上长着一个像大雕的钩状喙似的鹰钩鼻,他已经在用又高又细有力而不嘶哑的嗓门讲话了:

‘县治官,你在这儿干什么?’

‘高里先生。我要打开这座坟。’县治安官说。

‘不行。县治官。’老人马上说,他的嗓门毫无变化:没有争辩的含义,什么含义都没有:只是在陈述一句话:‘不能打开那座坟。’

‘可以的,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我要打开它。’

老人不慌不忙也不摸摸索索,事实上他几乎是从容不迫地用一只手解开衬衣前面的两颗扣子把手伸进去,稍稍抬起臀部来够那只手从衬衣内拔出一把沉甸甸的镀了镍的手枪仍然不慌不忙但毫无间歇地把手枪塞进左边的腋下,用胳臂的残肢把手枪把朝前紧紧地跟身体夹在一起同时用另一只手把衬衣扣好,随后又一次用那只独手拿住枪并不指向任何东西,只是拿着它。

但在此以前他早就看见县治安官已经行动起来,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不是朝老人走去而是拐到坟墓的另一头,甚至在两个黑人转身要跑以前就已经到了那里,因此在黑人飞快转身奔跑时他们似乎跟县治安官就像跟峭壁一样撞个满怀,甚至似乎给弹回来一点而县治安官马上一手抓住一个好像他们是孩子似的并在下一刹那间已经像抓住两个布娃娃似地用一只手把两人攥在一起,转过身子使自己站在黑人和那精瘦灵便拿着手枪的小老头之间,嘴里用温和平稳甚至懒洋洋的口吻说:

‘别跑。难道你们不知道今天对黑鬼来说最糟糕的事情是穿着囚犯的裤子在这儿一带躲来藏去?’

‘对极了,小伙子们,’老人用高亢但十分平淡的口气说,‘我不打算伤害你们。我是在跟县治官说话。我儿子的坟墓不能打开,县治官。’

‘让他们回汽车去。’舅舅飞快地咕哝一声。但县治安官没有回答,而是仍然看着老人。

‘高里先生,你儿子没在坟墓里。’县治安官说。他看着他们,心里想着一切老人可能说的话——惊讶,不相信,也许愤懑,甚至那说出声的想法:#你怎么知道坟墓里没有我儿子?##——他在沉思推理中也许演绎了六个小时前县治安官对舅舅讲的话:#要是你不知道是这么回事你是不会这么跟我说的##;他观望着,甚至随着老人逐渐理解县治安官的意思突然十分惊讶地想:#啊,他很悲伤##:想到他在两年内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甚至没有预料的情况下两次看见了悲伤,在从某种意义来说可能破碎的心不应该破碎的情况下:一次是个碰巧刚失去年迈的黑鬼妻子的老黑鬼还有一次就是眼前这个火气冲天满嘴脏话不信上帝的老人他刚失去又懒惰又懒散还好动武力多多少少无法无天而且比多多少少还要少许多的不中用的六个儿子中的一个,只有其中一个对社区有些好处也比较善良而这一点又是通过被谋杀这个最后的孤注一掷的方式实现的:听见那高昂的平淡的声音又一次说了起来,语气急迫有力,不留空隙,没有抑扬顿挫,几乎像在聊天:

‘哦,县治官,我只希望你不会告诉我那个证明坟墓里没有我儿子的人的名字。我只希望你不提起那个名字。’——锐利的浅色小眼睛盯着锐利的浅色小眼睛,县治安官的口气仍然很温和,但现在有点莫测高深:

‘不,高里先生。那坟墓不是空的。’后来,事情过去了以后,他才认识到正是在这个时刻他相信他也许不知道为什么路喀斯居然能活着抵达镇上因为那原因很明显:当时除了死者正好没有一个高里在场:但他至少知道老人和他两个儿子是怎么在他和县治安官和舅舅到达坟地时从教堂后面的小树林里骑着马出现的,而且肯定知道为什么经过了快四十八小时路喀斯还活着。‘里面是杰克·蒙哥马里。’县治安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