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他们现在看得见山峦了;他们快要到了——长长的隆起的第一个松柏山脊横亘半个地平线地平线外是山外有山的那种感觉那种感受,绵延起伏的山脊看上去并不那么固定而像是从高原突然地冒出来向上冲以便悬挂在地平线的上空,要不是有鲜明的轮廓和色彩它们就像舅舅告诉过他的苏格兰的高原那样;那是两年前,也许是三年前的事,当时舅舅说:‘那就是为什么那些自动选择在上面的小块土地上居住的人一英亩生产不了八蒲式耳的玉米或五十磅棉花即使那些地还不是陡得没法让骡子拉着犁杖走路(但他们并不要种棉花,他们只要玉米可又不要许多玉米因为其实并不需要很多玉米来供应一个大得可以让一个人和他的儿子们摆弄的蒸馏器[108])为什么这些人都姓高里、麦卡勒姆、弗雷泽还有从前叫英格莱厄姆的英格伦姆和从前叫乌可哈特的沃克特,他们改姓只不过是因为当年把这两个姓带到美国又带到密西西比州的人不知道怎么拼写自己的姓氏,这些人喜欢争吵打架害怕上帝相信地狱——’舅舅[109]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他让车速指示器的指针停在五十五的地方[110]一直开到最后一英里的砾石路(路面已经开始向着九里溪的长满柳树和柏树的河岸低地倾斜了),说起话来,这是他们离开小镇以后舅舅第一次主动讲话:

‘高里、弗雷泽、沃克特、英格伦姆。在沿河的谷峪里,在那些开阔的肥沃的容易生长植物的土地上人们可以种出能在光天化日下公开销售的东西,那里的人姓小约翰、格林利弗、阿姆斯特德、米林汉姆和布克莱特——’不说下去了,汽车开始下坡,由于自身的重量而跑得越来越快;现在他可以看见艾勒克·山德在黑暗里等待他的那座桥棒小伙子就是在桥下面闻到流沙的。

‘我们一过那儿就拐弯。’他说。

‘我知道,’舅舅说,‘还有叫桑博[111]的人,他们两个地方都居住,他们两个地方都选择因为他们两者都能承受,因为他们什么都能承受。’桥现在离得很近了,入口处白色的栏杆张大着嘴向着他们奔驰而来。‘并不是所有的白人都能承受奴隶制显然没有人能承受自由(那前提——那个所谓人真正需要和平与自由的前提——碰巧也是我们当前跟欧洲关系的麻烦所在[112],那里的人不但不知道什么是和平而且——除了盎格鲁—撒克逊人以外——非常害怕,完全不相信个人自由;我们不抱任何把握地希望我们的原子弹[113]足以保护一个跟诺亚方舟[114]一样过时的观念。);人在彼此瞬间的默契中把自己的自由强行交给第一个出现的蛊惑人心的政客:要是没有这个政客他就自己摧毁那自由像一个地区的人齐心协力扑灭一场草地大火一样热切地把它从视野理解甚至记忆中消灭掉。不过,叫桑博的人经受了那一个[115]并且生存了下来,谁知道呢?他们也许甚至还可以经受住这一个,——谁知道呢——’

他看见了沙子的反光,水的光亮和闪烁;白色的栏杆随着轰鸣声急速猛冲和桥板的隆隆乱响蜂拥而来呼啸而去他们过了桥。#他现在得放慢速度了##他想但舅舅并没有这样做,只是不再踩住离合器踏板,汽车由着惯性继续前进速度仍然太快东冲西撞突然回转上了土路在车辙上晃晃悠悠地蹦跳了约五十码即使最后从平地直接冲入最初的坡度不大的斜坡惯性的势头使得汽车还是在处于高速挡的情况下上了斜坡,那时他才看见艾勒克·山德把小货车驶离大路进入灌木丛的轮迹还有他站着随时准备用手捂住棒小伙子的鼻子的地方当时那匹马或那头骡子,不管是马还是骡子,驮着放在骑手前面的东西正从山上走下来,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连长着跟猫头鹰或水貂或任何夜间游猎的动物一样敏锐的眼睛的艾勒克·山德都没能分辨出来(他又一次不禁想起舅舅在今天早上餐桌上的情景而且还有自己昨天晚上站在院子里在艾勒克·山德走开以后他认出哈伯瑟姆小姐以前的情景当时他确实认为他只能一个人出来做必须做的事情而他现在就像他吃早饭时那样对自己说:#我不想去想那些事情##);快到了,其实事实上已经在那儿了:剩下的到那里的路根本没法再以里数来计算了。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路要爬,小汽车现在挂上了二挡哀鸣着迎着纹丝不动的陡峭的主山脊向上冲也迎着强烈的不断地自上而下飘来的松树的树脂香味那里的山茱萸确实看上去像现在站在绿色长走廊里的修女,汽车向上又向上来到了最后的最高峰,到了高地现在他似乎看到了他的整个家乡本土,他的故乡——那泥土那土地养育了他的身体骨骼和他六代祖先的身体骨骼并且现在还在把他培育成不仅仅是个人而且是个独特的人,不仅仅有人的激情渴望和信念而且是某一个独特的种类甚至种族的具有特性的激情希望信念和思想行动的方式:甚至并不仅限于此:即使在某个独特的独一无二的种类和种族里(根据大多数人的观点,当然根据今天早上涌进城去站在监狱对面的街头和围在县治安官的小汽车边上的所有的人的观点,真是该死的独一无二)因为它还融入他体内那不管什么东西迫使他停下来倾听一个该死的高鼻子的傲慢无礼的黑人这黑人即便不是杀人犯也快要得到某种待遇即使不是他应该得到的待遇也是他活了六十多岁以来一直在寻求的待遇——在他身下像地图似的在一个缓慢的没有声响的爆炸中舒展开来:东面绿色的山脊一层层一重重向着亚拉巴马州翻滚而去西面和南面星罗棋布的田地与树林一直伸展到蓝色的薄纱般的地平线外最后是犹如云彩的不仅从北方流过来而且是从包围这里的外边的大写的北方[116]流来的伟大河流[117]及其长长的堤岸——它是美国的肚脐眼儿,把他家乡的那片土地跟这土地在三代人以前未能用鲜血[118]予以排斥的母体连接在一起;他转过头可以看见十英里外小镇的淡淡的烟雾只要向前看就能看见那长长一片的肥沃的被划分成一大块一大块土地的河边低地,沿着他们自己的小河(虽然在他祖父的记忆里这河里曾走过汽轮船)伸展的种植园(其中一块是爱德蒙兹家族的种植园,现在的爱德蒙兹和路喀斯两人都是在那里出生的,源自同一位祖父[119])以及那浓密的河边的丛林带:再往远处向东向北向西不仅延伸到最后的背对背怒视两大洋[120]的废物的陆岬海角和加拿大那漫长的屏障而且一直伸展到地球本身最终的边缘,那北方:不是小写的北方而是那大写的北方,外边的土地,包围这里的土地甚至不是一个地理概念上的地方而是一种有感情色彩的观念,一种状态,他从吮吸母亲的乳汁起就懂得他必须永远时时刻刻提高警惕完全不是去害怕也并不是真正去仇恨而只是要去反抗——有时候有点疲惫有时候甚至并无诚意——的状态:他从婴儿时期开始就一直具有的一幅童年的图画而且在即将进入成年时发现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改变甚至没有理由相信到了老年会改变的图画:一个带弧形的半圆形的不高的墙(任何人只要真正想干的话都可以爬上去;他相信每一个男孩子都已经爬上去过)墙下是他们[121]自己的广袤无边的富饶肥沃的从未受过蹂躏的土地拥有光彩夺目的未遭破坏的城市未被燃烧的乡镇和未被荒芜的农场,这一切长期以来是如此牢固如此富饶以至于你会认为他们没有产生好奇的余地,墙的上方数不尽的一排又一排的面孔低头望着他和他的人民,他们的面孔跟他的很相像他们说着他说的语言有时候甚至有着他所有的名字然而他们和他以及他的人民之间不再有任何真正的亲缘关系过不了多久他们甚至不再有任何联系因为他们所用的共同的语言将不再具有同样的含义在此之后连这个共同的语言都会消失因为他们分隔得太远连彼此的话语都听不见:唯有成群的难以计数的面孔俯视着他和他的人民怀着渐渐淡却的惊讶愤慨和灰心丧气,还有最最令人奇怪的是那轻信:一种没有决断力的、几乎是茫然不知所措的迫切愿望和相信有关南方的一切说法的要求甚至并不要求这些说法是带贬义的只要它们是非常稀奇古怪的十分不同寻常的:这时候舅舅又一次开口说话跟他想的完全一致,他再一次毫不惊讶地发现他的思路并没有被打断只是从一个马鞍换到了另一个马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