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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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一直是大唐帝国的命脉。

长安城作为大唐的都城存在一个致命缺陷:粮食供应。关中地区的粮食产量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百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必须依赖经大运河从江淮地区运来的粮食。这个转运的过程一旦出现阻滞,长安城立即岌岌可危。开元末年,玄宗皇帝改革漕运,采取了沿途修仓、分段转运的方法,建立了河阴、柏崖、集津、三门诸仓,才有效地解决了困扰长安城多年的粮食问题。大唐皇帝总算不必碰上荒年就拖家带口,领着文武百官迁徙东都洛阳就食了。天宝三年,玄宗皇帝高兴地说:“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

言犹在耳,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最美好的愿望总是要用最残酷的方式摧毁,这才是人类为自己的愚蠢和自满所付出的代价。

孤独地死在太极宫的玄宗皇帝看不见了,若干年后他的子孙们仍然在为漕运而苦恼。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拒绝纳税。帝国对江淮漕运的依赖日益为甚。

自从宪宗皇帝下令将河阴仓作为供给淮西军粮的暂存地后,河阴县的重要性愈加凸显。此地本来只是一个渭河边的小村落,从开元后期沿岸建起一系列大仓,驻扎了守卫的军队,又为负责转运的官员建立驿站,市面渐成气候。

如此具有战略意义的地方,按理说必须进行军事化管理。不过和大唐的其他方面相类似,所有帝国权威应该发挥作用的地方,都存在着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中央集权只能虚浮于面上,底下统统各自为政、各显神通。

驿站原则上归兵部管理,只能接待朝廷官员和公差,不允许对外接客。可是这么做没有油水,还常常得倒贴。所以各地驿站都阳奉阴违,将部分客舍辟出给过路商旅落脚,大搞创收。驿丁还把朝廷仓库中的钱粮偷出来,作为驿站的日常使用。朝廷派来管理的官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和他们较真,这帮当兵的立马就能暴动给你看。

洛阳留守权德舆对河阴县的管理,也本着如上原则。在他看来,“姑息”既是无奈的选择,又不失为一种策略。皇帝以“没有原则”降罪于他,权德舆并无太多委屈。他还挺能理解皇帝面对现实时的矛盾心情。东都留守位高权重,又相对自由清闲,历来都是养老官职中的最优选择。权德舆心里清楚,其实皇帝对自己算不错了。

倒是武元衡遇刺的消息令权德舆极为震惊,没想到藩镇猖狂到这种地步。老谋深算的他立即担忧起洛阳的治安来。权德舆马上行动,召集来下属各县的县令和负责东都守卫的金吾卫,部署了层层加强防卫的措施,这才觉得心里有底了。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东都留守偏偏遗漏了——河阴县。当然,更有可能是内心深处的“姑息”在作怪,使权德舆倾向了“侥幸”。

清晨离开灵觉寺以后,崔淼和裴玄静就走上了惟上法师口中的捷径。

其实捷径一点儿都不好走。山中仅有羊肠小道,雍水溪畔则怪石嶙峋,道路曲折盘旋,忽上忽下,马车走起来相当吃力。如果不是为了那一箱嫁妆,裴玄静真想抛下马车,轻身徒步前行。好在有崔淼一路上尽心尽力,终于在月上青天的时候进了河阴县。

他们早就商量好,今晚就宿在河阴。明早启程再行半天,便能到达洛阳了。

渭河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四外阒无声息。所谓河阴县城,其实就是沿着渭河的一个狭长地带。最靠近码头处是联排的大仓,尽头设有驿站。离码头稍远处才是不多的数户人家和军营。

这种格局是为了便利漕米从船上运到岸上。往来客商一般也走水路,所以驿站放在码头旁是最合适的。河阴县太小,没有城郭,只在面向官道的地方搭起一座象征性的木架城门,军营设在木城门后,管理出入人员,防卫大仓。

不过当崔淼和裴玄静进入河阴县城时,根本没人来查验他们。打着瞌睡的守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这么一对俊男靓女怎么可能劫朝廷的粮草,说他们私奔还可信度高一些。守卫没兴趣多管闲事,驿站最欢迎这类客人,出手阔绰且没有麻烦。守卫想,这对男女多半会在驿站借宿一晚,然后雇上一条小船,由渭水顺流漂向他们的温柔乡。

“痴男怨女何其多噢……”守卫念叨着又堕入黑沉沉的梦中。

是谁曾经说过,化整为零是搞突袭最好的战术。其实这一天从早到晚,经过守卫眼皮底下进入河阴县的还有:两个和尚、三名脚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行商,他还带着几名打算卖入长安城的仆役……因为零零散散的,这些人都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毫无阻挡地进入河阴县,并且先后住进了河阴驿站。

由于淮西战事久拖未决,河阴驿站最近的生意并不好。偌大的驿站里没住多少客人,今天一下子来了这么些人,懒散惯了的驿卒有点手忙脚乱。等安排好房间,驿卒忙着去厨房吩咐多准备些饭菜,刚走出门就遭到迎头一击,一声没吭便倒在地上。

一切都在夜色的掩映之下,静悄悄地发生着。

当崔淼和裴玄静来到河阴驿站时,并未感到任何异样。已经很晚了,空荡荡的前堂只亮着一盏油灯。值班的驿卒趴在柜上睡得正香,被叫醒过来后,他很不耐烦地指了两间空房给他们,继续倒头便睡。

整座驿站仿佛都在酣眠。

将马车停入院中时,崔淼问:“箱子要卸下吗?”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道:“算了,反正明天一早就走。这个院中想必是安全的。”

崔淼说:“好。你饿不饿?我去找点吃的来,你等着。”

她都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一溜烟地跑了。

裴玄静只好坐下等他。万籁俱寂,她的心绪却跳荡不已。

明天中午将抵达洛阳,但他们不会进城,而是直接在洛阳城外折向北,再走大约两个时辰,便能到达此行的终点——昌谷。也就是说,明天此时裴玄静便能与长吉在一起了。她终于能成为他的新娘,还要和他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天哪,只要一想到这些,她便心驰神漾无法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