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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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吐突承璀而言,这就是一条人间的黄泉路。

每次踏上这条路,他便感觉自己正从尘世走向幽冥。唯一的区别是,黄泉路一去再不复返,而走这条路他还能回得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出发都选在傍晚。伴随着暮鼓的鸣响出了长安城后,还要带着几名贴身的随从在城外转上一圈,摆脱所有可能的跟踪及耳目——那些大多是郭贵妃的人。至于皇帝嘛,吐突承璀是从来不敢也无意向皇帝隐瞒行踪的。虽然皇帝很少问及于此,但是他知道,皇帝的心中一清二楚。

同样,他也把皇帝内心的不安和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吐突承璀深知自己对皇帝的重要性,但从未因此忘记过自己的本分。元和六年时,由于宦官刘希光受贿案的牵连,宰相李绛等人极力弹劾吐突承璀,并且把他出兵成德藩镇不力的旧事重提。宪宗皇帝在群臣的巨大压力下,极不情愿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违犯,朕去之轻如一毛耳!”说完,便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了京城。

那一次,厌恶宦官专权的朝臣们欢呼雀跃,只有吐突承璀明白,皇帝的贬低其实是对他变相的袒护。要说起来,皇帝对天下谁人不是生杀予夺的呢?果不其然,为了再把吐突承璀召回京城,皇帝想方设法,甚至还在去年罢了李绛的相位,这才替他扫清了回京的一切障碍。

有恩不难,难在于私。之所以“假以恩私”,是因为皇帝实在离不开吐突承璀。

当夕阳收敛起最后一抹光芒,吐突承璀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深邃如遮的夜空尽头疾驰而去。

天越来越黑,路越走越幽深。前方,一轮孤月高悬,清光遍洒在绵延的山脊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已经沉酣入梦的卧虎。

顺宗皇帝的山陵——丰陵便藏在这座金瓮山中。

不过要从山脚下到皇帝的陵寝,还得走很长的路。而且除非祭祀的日子,陵园的宫门是永远关闭的。在夜色中穿过松柏相侍的山道,终于抵达紧闭的陵园门前时,目力所及之处,只见点点萤火隐隐绰绰,漂浮于似水的清光上面。山风瑟瑟,炎热的盛夏被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天地间寂寂无声,宛如置身于一座空山。

陵园门外侧有一座更衣殿。文武百官要入陵园祭祀,一律在此殿中更衣。吐突承璀将随从留在外面,独自步入更衣殿。殿宇高畅阔大,却只在角落点了一盏孤灯。一小圈寥落光影之中端坐一人,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吐突承璀在他的对面坐下。

“今天来晚了……”吐突承璀刚开口,半空中突然飘来一阵凄厉的笑声,在如此静谧肃穆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紧接着又变成支离破碎、怪腔怪调的歌声:“四季徒支妆粉钱,三朝不识君王面。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

“什么人?”吐突承璀听得头皮直发麻。

对坐之人平淡地说:“又疯了一个。”

“是谁?”

“是谁又怎样?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生不如疯,疯不如死。”

先皇升遐,未生育过的宫人多被遣至陵园守陵,终生不得离开。此虽为祖制,却也总有人谴责如此“生殉”太过残酷。韩愈曾专门写了一首《丰陵行》,其中就指出:“皇帝孝心深且远,资送礼备无赢馀。设官置卫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他又写道:“臣闻神道尚清净,三代旧制存诸书。墓藏庙祭不可乱,欲言非职知何如。”其意便是劝谏宪宗皇帝不要以尽孝为名,施行此等灭绝人性的制度。

韩愈的诗当然只能写写而已。吐突承璀太了解宪宗皇帝的脾气,他压根连理都不会理。何况涉及天下人都在腹诽的孝心问题,皇帝更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宫人们的血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今在丰陵守陵的宫人不下五百,负责日日如先皇生前一般供奉他的灵魂,在陵园内的寝宫中具盥栉,治衾枕,每天四次按时进奉食品。

事死如事生。

顺宗皇帝于元和元年七月葬入丰陵。从那时起到现在,这些宫人们已经守陵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死的疯的不少,但绝大多数还是麻木地活了下来,日趋一日地变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除了管理宫人们,陵园的日常维护、清扫、祭祀和守卫等等,都由此刻坐在吐突承璀对面的这位陵台令管辖。

和吐突承璀一样,丰陵台令李忠言也是位宦官。是否因此,两人之间更有共同语言呢?反正对吐突承璀来说,李忠言算得上他的老朋友。他们的交情始于贞元末年。放眼当今的元和朝廷乃至内宫,当初的旧人几乎凋零殆尽,能够和吐突承璀知根知底地谈上几句心里话的,除了皇帝本人,也就剩下李忠言一个了。

在他们席坐的墙根下,一个小炉子嘟嘟冒着热气,李忠言正在煎茶。

吐突承璀暗想,是了,现如今即使在大明宫中,也找不到比李忠言煎茶煎得更好的人了。皇帝抱怨过很多回,总说品茗的乐趣不及先皇在时,却也无可奈何。

“吐突将军请用茶。”李忠言双手奉上茶盏。吐突承璀喝了一口,不禁叹道:“你究竟有何煎茶秘诀才能得此好味,是水、茶、用具还是火候步序,能不能泄露一二啊?”

“不能。”李忠言回答得十分干脆。也只有在听到他的嗓音时,吐突承璀才会猛然惊觉对方比自己还小几岁。可是你看他那佝偻的身躯,双目两旁密丛的皱纹和斑白的鬓发,怎么都不敢相信,李忠言才刚满三十五岁。

其实,更令吐突承璀无法相信的是,皇帝居然一直没有杀掉李忠言。

李忠言是先皇生前最后的贴身内侍,亲眼目睹了先皇驾崩的全过程。尽管他对此中内情始终守口如瓶,但只要有他这个人活着,无疑就是对皇帝的莫大威胁。以宪宗皇帝的果敢和凌厉,怎么肯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一个祸根。

然而奇哉怪也,皇帝偏偏留下了李忠言的性命,还委任他为丰陵台令,负责管理先皇山陵。李忠言相当尽职,从陵园修建起便待在金瓮山中,十年来从未离开过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