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尸体看上去像烧焦的金属,已经扭曲变形。但是,当我拿起她的手的时候,感觉到她的皮肤像湿润的皮革,就像我小时候掷雪球时戴的手套。此时,面粉一样的雪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斑斑点点地撒在黑色泥土上以及压在泥土中的女人身上。

发现尸体的是一位掘土机司机,名叫西莫思·科林。他现在正高高地坐在掘土机的驾驶室里转换着铲斗的角度,方便我更好地观察横躺在里面的尸体。一小时以前,科林正在沼泽地旁边拓宽排水沟。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挖出了一截楔进淤泥中的粗糙的沼栎枝干。他从车上爬下来一探究竟,结果发现是一具女尸,吓得他面如土色。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肯定这是一具女尸了。尽管尸体从头到脚都裹在潮湿的淤泥中,但是右臂和肩膀都完全暴露在泥土外边,从指尖上的纹涡到皮肤上的汗毛,从前臂的肌腱到凸出的乳房,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发现尸体的地方与纽格兰奇古墓隔博因河相望。纽格兰奇古墓是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世界文化遗址——博因古墓群中若干通道式墓冢中的一个。有关建造这些古墓的新石器时期人类的情况,迄今只发现了几块骨骼碎片。因此,我非常兴奋,这具沼泽尸体有可能属于哪个久远的时期,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真是那样,不仅可以为我们了解建墓人的情况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还可以告诉我们其确切的生活位置。

然而,就在我开始检查陷在黏湿石棺中的尸体时,原先把它看做一件物品的倾向却演变成对这个不幸女人的同情,她不仅浸泡在潮湿的墓穴中(可能是溺水身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人化石,不久会被展出,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瞠目结舌。因此,我想用礼貌的方式接近她。我认为触摸她的手——哪怕是轻轻地捏一下——也算是开始。其他考古同行可能不会同意我的做法。严格地讲,跟木乃伊握手不能算是职业行为。

我下一步关心的显然是和女人葬在一起的某样东西。据科林讲,那件东西当时位于尸体裸露的手臂下面,一部分被淤泥掩埋着,淤泥已被铲斗的钢齿挑开。他说那件东西看上去像一件木雕或玩偶,还说他试图把它取出,但是一不小心,东西就滑落到下面的排水沟里了。

我向科林招了招手,他熄了火,费力地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当他下到地面时,面颊早已胀得通红,正好与他的红格子花呢棉夹克相匹配。

掘土机泊在高高的堤岸上,堤岸与排水沟平行,一直延伸到河边,把沼泽与邻近的牧场分开。牧场中心有几头黑白花奶牛,被自己呼出的热气包围着,互相依偎着,挤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雪越下越大,半下午的光线很快地暗淡了下去。现在需要把尸体盖起来,这件事我可以指望爱尔兰警察刑侦队去做,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抵达现场。

那天上午科林开工时,为了接近排水沟堤岸,首先清理了一排接骨木树篱。灌木被连根拔起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崎岖不平的矿脉,距离地面约一米左右,与排水沟的深度大致相当。科林走近时,我滑到了下面的矿脉上,然后再下到水里,胶皮靴被没了一半。“西莫思,它准确的落水点在什么地方,就是你说的女人手里拿着的东西?”我面对着沟堤,科林就是从这里挖出了尸体。站在这个位置上,我才发现有多少泥土被挖了出来,心想就是拓宽排水沟也用不着挖出这么多土方呀。但是,我现在担心的是如何保护现场。

我再次转过身来时,科林说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抱着它,更像是她伸出手去够它。”他站在高高的堤岸上,两手捧着火柴点烟,显得有些紧张。这时,我才意识到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尽管我从一开始就对他直呼其名。

“抱歉,西莫思,我应该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依兰·波维。”

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是一位考古学家。你给访问中心打完电话以后,我就被派过来评估这一发现了。”

“您好,波维太太。”

太太?科林对我的称呼似乎暗示着我比他年长许多,但据我估计,他跟我年纪相仿,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身材肥胖,行动缓慢,给人一种反应迟钝的印象。但让我感动的是,发现尸体后,他用手机给纽格兰奇访问中心打电话报告情况,而且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送走了一辆装满泥土卡车。

“我很好,西莫思,那么,它掉到哪里了?”

“那儿。”他说。他蹲下来,用手中的香烟比画了一下。除了排水沟的一侧和慢慢爬上靴腰的黑淤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见鬼!他为什么不走下来指给我看呢?

科林捋了一下耷在前额上的头发,他那一团乱蓬蓬油腻腻的卷发让我想起湿漉漉的海藻。“就在那,在你身边……往下一半的地方。”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往前移动半步。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在害怕。

我弯下腰,检查被掘土机紧贴着矿脉挖断的土块。我看到里面有个呈弧线形、类似皮囊的东西。开始我以为是一只膨胀的酒囊:一端凸出,顶部可能是缝起来的褶皱。跟刚才那具尸体一样,它从淤泥中吸收了鞣酸,但看上去没有那么黑。科林怎么会把它错当成洋娃娃呢?

我朝上看了一眼——我想让科林把我带来的红白相间的标杆递下来,以便我标定位置并拍照,但是,他早已不见了踪影。铲斗的一侧高悬在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下,女人的手臂伸着,指着我站立的地方。雪花落在睫毛上,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把注意力收回到那件袋状物体上。

我俯下身子,近距离地观察那件物体。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了过来,我意识到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具动物的尸体。但又不像动物,没有充分形成——除非……我急忙倒退了一步,我的眼睛迫使我得出一个荒诞的结论:这是一个蜷曲的茧,被我当成线缝的褶皱是它的多条蛹肢。

一只长着皮壳的硕大幼虫在沼泽地里孵化了多年,这一想法显得荒诞无稽,而且,我的内心充满了厌恶。它以什么为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