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黑人帮助过我们,替我们侦察敌军行动。他们也需要我们的帮助。”高尔文说。

“我宁肯联邦军覆灭也不愿意看到黑鬼得胜!”高尔文连里的一名中尉冲着他大喊大叫。

对垒双方都断炊了。一个清晨,他们在林子里的营地附近逮到了三个叛军士兵。他们看上去几乎快要饿死了,一个个下巴尖尖的。他们中有一个是高尔文这一边的逃兵。上尉命令二等兵高尔文打死这个逃兵。高尔文觉得,如果他开口说话他就会吐血。“不经过适当的程序吗,上尉?”最后他说。

“我们是在打仗,二等兵。没有空去审判他,也没有空去绞死他,就地击毙!预备……瞄准……开枪!”

高尔文见过如何处罚拒绝执行这种命令的二等兵。那种处罚叫做“弓背塞口”,把一个人的双手绑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在胳膊和大腿之间放置一把刺刀,再将另一把刺刀系到他嘴里。那个逃兵,骨瘦如柴饥肠辘辘,看上去不是特别的惊慌。“好吧,开枪射死我吧。”

“二等兵,射击!”上尉命令道,“你想跟他们一块受罚吗?”

高尔文近距离瞄准射死了那个人。其他人用刺刀去刺软软的尸体,约莫刺了十几下。上尉后退了一步,眼睛里闪烁着寒光,命令高尔文就地枪毙三个叛军俘虏。高尔文犹豫了片刻,上尉抓着他的胳膊猛力把他拽到一边。

“你总是在冷眼旁观,是不是?你一直在观察大家,好像你心里知道怎么样可以比我们干得更好似的。喂,现在你照我说的做。照我说的做,听到没有!”他咆哮着,露出满口的白牙。

三个叛军士兵被排成一行。“预备,瞄准,射击。”高尔文用他的埃菲尔德式步枪挨个射击他们的头部。射击时他感觉到自己一片木然,就像他的味觉、嗅觉和听觉已经迟钝一样。

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高尔文已经搞不清楚他是在为谁而战。他只是在打仗。全世界都在打仗,都在冲自己发怒,嘈杂声永不停歇。总之,他已经分不清叛军与联邦军了。头天他给有毒的叶子擦了一下,到傍晚时分,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了。那天,一个士兵用步枪指着高尔文的胸骨威胁说要杀死他,警告他要是再不停止咀嚼那些该死的纸片,他马上就开枪打死他。这个士兵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后来高尔文的胸部挨了一颗子弹,这是他在战场上第一次负伤,之后被派遣到与波士顿港相望的沃伦堡去看守关押的叛军战俘,一直到他完全康复才离开。在沃伦堡上,俘虏们不管犯有多大罪行、杀死了多少人,只要有钱就可以住上好房间吃上好食物。

他从新兵那里得知,富家子弟缴三百美元就可以回家,免服兵役。高尔文气炸了。他心痛如绞,感到极度虚弱,一个晚上睡不上几分钟。可他必须前进,继续前进。在一场战斗中,他受伤倒在死尸堆里沉沉睡去,心里犹然在想着那些富家子弟。叛军当晚来死尸堆里东翻西戳发现了他,把他拖出来关进了里士满利比监狱。被捕的二等兵统统释放,因为他们职低位卑,可高尔文是少尉,就因为这个,他被关押了四个月。对于被俘的那段记忆,高尔文仿佛一直在酣睡和做梦,只留下了一点点模糊的声音。

本杰明·高尔文被释放后回到了波士顿,州政府让他退伍了,在州议会大厦的台阶上为他和团里的其他人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仪式。他们折叠好破破烂烂的军旗,交给了州长。当初的一千人马,到现在只有两百个人活下来了。高尔文想不通人们为什么要打仗,这和他们的理想相去甚远。奴隶得到了解放,可敌人依然故我——没有受到惩罚。高尔文不懂政治,可他知道,不管是不是奴隶,黑人在南方都不会有安宁日子过。他也懂得了那些不曾为这场战争战斗过的人所不懂得的:敌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们根本就没有投降;而且,敌人从来就不是只有南方人,根本不是。

高尔文感觉到他现在的言论是市民们无法理解的。他们甚至听都不愿意听。只有接受过炮火洗礼的战友们,才能够理解他。在波士顿,高尔文开始跟他们一块去旅行。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筋疲力尽,就像是他们在林子里见到的那一伙掉队兵。可是这些老兵,其中许多人失去了工作和家庭,感慨说他们真应该死在战场上——至少可以为他们的妻子挣到一份抚恤金。他们弄钱,追欢买笑,酗酒,自杀。他们已然忘记了去监视敌人,就跟其他人一样瞎了眼睛。

高尔文开始发觉走在街上时有人在紧紧跟踪他。他会突然止步转身,他的大眼睛里透露出可怕的神情,可敌人总是会及时躲到街角后面或者混进人群中。撒旦疯了我很高兴……

晚上睡觉前,他总是不忘在枕头底下塞一把斧子。有一个夜晚下起了暴雨,雷电交加,他惊醒过来后用步枪指着妻子,说她是叛军派来的间谍,然后他穿着全副军装冒雨站在院子里,来回巡逻了好几个钟头。还有一些时候,他会把妻子锁在房子里,站在门口当警卫,说有人想要抓她。她不得不替人浆洗衣服还债,逼着他去看病。医生说他患了“神经性循环衰竭”——受战争影响造成的心跳过快。她极力说服他加入士兵援助所,她从其他退伍军人的妻子那里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还听说它有助于照料有困难的退伍兵。本杰明·高尔文在援助所听到了格林的布道,当时他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一线光亮。

格林谈到了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人,一个睿智的人,一个叫做但丁的人。他以前也当过兵,后来他那座城市里的党派起了大内讧,而他成了受害者遭到了放逐,流亡国外度过余生,所以他有了机会去纠正人类所犯的错误。他见证了生者与死者所承受的难以置信的命运安排!地狱里的血不是随便流淌的,上帝以其慈爱所造的刑罚是精准的,每一个人都得着了他该当承受的惩罚。每一种报应法则何其完美,格林牧师称之为刑罚,与这尘世的男男女女们所犯下的每一桩罪一一匹配,直到那末日审判来临!

高尔文体会得到但丁是多么愤怒,当他看到这城里的人、他的朋友、他的仇敌,只晓得物质和肉体、享乐和金钱,全然见不到紧跟其后的审判。在格林牧师每周一次的布道会上,本杰明·高尔文都听得无比认真,一字不落;这些布道就留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每一次听完布道走出礼拜堂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又高了一点儿。

其他的退伍兵似乎也爱听这些布道,不过他感觉他们不像他那样有透彻的理解。一个午后,讲道已经结束,高尔文正在溜达的时候瞧见了格林牧师,无意中听到他说,坎布里奇的朗费罗先生正在加紧完成他的《神曲》英文译稿,这本书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