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特拉普猛地从篮子里冲出来,用尽它那小得可怜的力气,汪汪狂吠。朗费罗跑出餐厅,冲过客厅,奔到藏书室里火光将熄未熄的壁炉旁,然后挨着窗户窥探那双眼睛会不会再度出现。这个时候,他真希望洛威尔或者霍姆斯会出现在门口,一个劲儿为自己迟到了、还无意中吓他一大跳而道歉。可是,朗费罗那只写字的手颤抖着,透过窗户,他看到的只有黑暗。

朗费罗的那声尖叫传到布莱托街的时候,洛威尔正泡在浴缸里洗澡。他双眼微阖,听着洗澡水流走时发出的空洞响声,一边寻思着生命消逝在何处。头顶上方的一扇小窗被什么东西支开了,浴室里颇有些凉意。要是范妮进来见到了,不用说,立即就会命令他钻到热乎乎的被窝里去。

他满不在乎地吸起了今天的第四枝雪茄,也不在意喷出来的烟会污染洗澡水。他记得,就在前几年,这个澡盆容纳了他的身体后还显得绰绰有余。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几年前他把几只备用的刮脸刀片藏在上面的架子上,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莫不是范妮或者梅布尔,比他想像得要敏感得多,猜到了他泡澡时经常冒出来的阴郁念头?

洛威尔捻着他心爱的海象式胡须往下拉,胡须末梢湿漉漉的,卷曲着,有点像苏丹的胡须的模样。他想起了《北美评论》,想起自己在上面耗费的心血,还有那些常规的教课任务,所有这些早已把洛威尔搞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写作呢。他越来越觉得,哈佛校务委员会一直在小心提防他,折磨,审查,像那些数不清的移民在加利福尼亚淘金一般,用丁字镐啄,用锄头刨,用铁锹铲,用挖土机挖,刮擦(还有,咒骂)他的脑袋。

洛威尔一心想着心事,没有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到浴室的门什么时候敞开了。范妮走进浴室,随手关上了门。

洛威尔赶忙坐起来,有点儿心虚。“这儿简直是密不透风,亲爱的。”

范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之色,“洛威尔????,园丁的儿子在等着你呢。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要跟你讲。可怜的小家伙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洛威尔裹上睡袍,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一个上嘴唇下面露着大板牙的腼腆的小伙子正在钢琴旁边干转,十分紧张。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刚才我沿着布莱托街闲逛,模模糊糊听到克雷吉府老宅子里传出了很大的响声……我本想去找朗费罗教授,直接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的伙伴都说他是一位教授——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好……”

洛威尔心中一惊,心跳猛然加快。他抓着小伙子的肩头摇晃着,“你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小家伙?”

“很响的碰撞声。有点像爆裂声。”小伙子试图做手势来表达那声音,“一只小狗——嗯,可能是特拉普吧?——疯狂吠叫着,汪汪声大得连阎王爷都听得到。然后是很大的叫喊声,我觉得是叫喊声,先生。我从来没有那样大喊大叫过,先生。”

洛威尔叫小伙子稍等一下,然后冲到衣橱前,趿上便鞋,穿上格子花呢长裤,要是在平时,范妮肯定会说他这么穿太难看,要大声反对的。

“洛威尔,天太晚了,你不要出去。”范妮·洛威尔劝道,“最近发生了一连串的抢劫杀人案!”

“我去找朗费罗,”他说,“这孩子觉得他可能出了什么事。”洛威尔答应范妮带上打猎用的来复枪,他把枪挎在肩上,然后就跟着园丁的孩子奔向布莱托街。

朗费罗听到敲门声便过去开门,犹自哆嗦得厉害,开了门看到洛威尔扛着枪,越发抖个不住了。他为惊动洛威尔向他致歉,然后一五一十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还一再说只不过是他的想像力一时出了岔子。

“卡尔,”洛威尔又一次抓住园丁的孩子的肩膀,“你赶紧到警察局去找一位警官。”

“嗬,没有这个必要。”朗费罗说。

“最近不断发生抢劫事件,朗费罗。让警察把整个街坊都搜查一遍,确保安全无事。这不止关系到你一个人,还得考虑其他人。”

洛威尔本以为朗费罗会继续反对,可是他没有。洛威尔便朝卡尔点点头,卡尔撒腿就往坎布里奇警察局跑去。

洛威尔感觉到,使朗费罗受惊吓的决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范妮可能要不高兴了,”他笑道,“她管我洗澡时打开浴室窗户的习惯叫‘洗浴式自杀’。”

直到现在,一跟朗费罗提到范妮这个名字,洛威尔就觉得忐忑不安,他的嗓音不知不觉变了调。这个名字会勾起朗费罗心中的伤痛,而他的伤口还在淌血。

洛威尔仰身靠在舒适的椅子上。“我觉得月亮从不在坎布里奇落下,所以这里的疯子多得出奇。这个时候你还在翻译《神曲》?”绿色的书桌上放着朗费罗先前拿出来的校样。“亲爱的朋友,不论什么时候,你的笔总是饱蘸着墨水。长此以往,你会把自己累垮的。”

“我一点都不累。当然了,有几次它就像一辆四轮大马车,车轮深深陷进了沙土里。不过有一种东西在驱赶着我干这项工作,而且不肯让我休息。”

洛威尔拿起校样仔细读起来,“‘倘若火烧不到我身上,我早已跳到下面的他们中间,我相信我的导师会准许我这样。’对了,我们决不应忘记,但丁不单是地狱的观察者,在游历的路上,他还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很难译得传神,找不到适当的英文措辞。有人可能会说,翻译时应当更改原作者的风格,好使译文顺畅。相反,我倒是觉得,做翻译的人就像站在证人席上的证人要举起右手发誓说出真相,全部的真相,除了真相还是真相。”

“啊哈,警察来了。”洛威尔说,对他们行动如此迅速颇有点感动。

朗费罗打开了前门。“咦,意外,意外。”他强打精神,热情地说道。

“这话怎么说?”菲尔兹站在宽宽的门槛上,紧拧着眉头,取下帽子,“我正在玩惠斯特牌,眼看那一把我稳操胜券,却来了一个便条!”他笑了一笑,在衣帽架上挂好帽子,“叫我立即赶到这儿来。没事吧,亲爱的朗费罗?”

“我没有捎这么个便条呀,菲尔兹。”朗费罗歉疚地说,“霍姆斯没跟你在一块儿?”

“没有,我们等了他半个钟头,仍然不见他来,才开始入局发牌。”

说话间,传来了枯叶发出的沙沙声。不多时,只见小个子霍姆斯沿着砖头甬道跑来,高帮靴子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菲尔兹赶紧避到一旁,霍姆斯一阵风似的从他身旁奔过去,冲进了大厅才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