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霍姆斯确信门关严实了,才连珠炮似的说,“各位,进书房再说吧。我绝对相信你们会保守秘密,所以才告诉你们这件事,你们必须发誓决不泄漏半个字儿。”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这位小个子医生如此严肃真是难得。“今天他们发现了一起谋杀案。”霍姆斯以尖细的声音宣布,嗓音压得非常低,似乎害怕这屋子会偷听,害怕堆积在书架上的书籍会偷听。他从壁炉边走开几步,打心底里害怕他的话会从烟囱里冒出去。“我当 时正在医学院忙活,”他终于说道,“忙得正起劲,来了一群警察,要借用一间教室来验尸。他们搬进来的尸体沾满了泥土,你们听明白了吗?”

“霍姆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干吗让我赶过来?”菲尔兹抱怨说。

“住口。”霍姆斯猛地挥了一下手,把阿米莉亚让他买的面包放在一边,掏出手绢,“尸体,死人,他的脚……唉,真可怜!”

朗费罗两眼发亮,他一直在密切注意霍姆斯的一举一动,没怎么说话。“喝点什么吗,霍姆斯?”他轻声问道。

“好的,谢谢。”霍姆斯答道,一边用手绢擦着汗津津的额头,“很抱歉。我心急火燎,没有心思等出租马车来,也担心在车上遇见熟人,就像离弦的箭,急匆匆往这儿赶。”

朗费罗向厨房走去,面色安详。霍姆斯在等着喝饮料,洛威尔和菲尔兹则在等霍姆斯开口,一时大家都无话。霍姆斯依然紧张兮兮,洛威尔怜悯地摇了摇头。朗费罗拿来一杯加冰块的白兰地,这是霍姆斯最喜欢的饮品。他伸手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快点说吧,霍姆斯。”洛威尔催促道。

“好吧。我看见了尸体。你懂我的意思吗?是近距离看到的,就像我现在离洛威尔这么近。”霍姆斯医生一边说一边靠近洛威尔坐的椅子,“死者是被活埋的,脚朝上头朝下。先生们,惨不忍睹呐,两个脚后跟都被烧焦了,一碰就碎,我永远都不会……是的,那一幕我永远忘不了,至死都忘不了!”

“亲爱的霍姆斯……”朗费罗想插嘴,可霍姆斯照样滔滔不绝,连朗费罗都无法打断他了。

“整个人一丝不挂。我不晓得是不是警察脱掉了他的衣服——不,照他们说的来看,我相信他被发现时就是全身赤裸的。你明白吗,我看到了他的脸。”霍姆斯拿起酒杯准备再来一大口,谁料酒却所剩无几了,他意犹未尽地含住了一块冰。

“他是个牧师。”朗费罗说道。

霍姆斯转身怔怔地盯着朗费罗,眼睛里流露出讶然之色,嘴里却在咬冰块,咬得咔嚓咔嚓响。“正是。一点没错。”

“朗费罗,你怎么知道他是牧师?”尽管菲尔兹仍然认为这个故事与己无干,还是忍不住扭头询问,“这件事不可能已经见报,如果霍姆斯刚刚才亲眼见到的话……”话未说完,菲尔兹突然就想通了朗费罗是怎么知道的了。洛威尔也明白过来了。

洛威尔冲到霍姆斯身边,一副要打人的样子。“你怎么知道尸体是倒立的,霍姆斯?警察告诉你的?”

“嗯,不完全是。”

“你一直在寻找理由让我们停止翻译《神曲》,这样你就不必担心哈佛会为难你了。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

“我自己看见了什么,用不着别人来告诉我。”霍姆斯医生厉声驳斥,“你们谁都没有研究过医学。而我呢?为了它,我在欧洲、在美国,奉献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假如你或者朗费罗谈的是塞万提斯,那我会觉得自己愚昧无知——哦,不,我会洗耳恭听,因为你们花了时间研究他!”

菲尔兹见霍姆斯真动了火,便劝道:“我们明白,霍姆斯,请别这么说。”

霍姆斯这才停下来歇了一口气,要不他早已晕过去了。“那尸体的确是倒立的,洛威尔。我看到了眼泪和汗水在他额头流过的痕迹——请注意,是在额头上。惊恐的脸上结着血痂,一见到这张脸,我立时就认了出来,死者正是以利沙·塔尔波特牧师。”

听到霍姆斯说出这个名字,大家顿时猛吃一惊,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坎布里奇这位专横的老牧师,被人倒栽在泥土里,丝毫动弹不得,除了不时绝望地蹬一蹬他那着火的双脚,活脱脱就是但丁笔下的圣职买卖者,那些滥用职权接受贿赂的牧师……

“大家感兴趣的话,还有更多的消息。”霍姆斯飞快地嚼着冰块,“一位验尸的警察说,尸体是在一神派第二教堂的墓地被发现的——那正是塔尔波特的教堂!腰部以上都被埋在土里,但腰部以下一点泥土都没有。赤身裸体,头下脚上,双脚直挺,竖在空中!”

“什么时候发现的?当时谁在现场?”洛威尔问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霍姆斯朗声道,“我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时钟从容不迫地将粗大的指针懒洋洋地指向十一点。朗费罗看了看时钟,说道:“希利的遗孀在晚报上登了一则悬赏启事。希利法官并非自然死亡,她认为他死于谋杀。”

“但塔尔波特之死绝非一桩谋杀案那么简单,朗费罗!事情是明摆着的,还要我一字一句说出来吗?但丁!有人仿效《神曲》的情节杀了塔尔波特!”霍姆斯恼怒得大声嚷嚷起来,一张脸变得通红。

“你看了最近一期的报纸吗,亲爱的霍姆斯?”朗费罗耐心地问道。

“当然看过!我想我看过。”事实上,他只是去医学院准备星期一上课用的解剖图时,略略瞅了一眼贴在门廊墙壁上的报纸,并未细看。

朗费罗找来了那张报纸,菲尔兹接过报纸大声朗读起来,“‘大法官阿蒂默斯·S.希利 神秘之死的最新发现。’”菲尔兹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副方框眼镜戴上,“典型的印刷错误。希利的中名是普雷斯科特。”

朗费罗说道:“菲尔兹,跳过第一段,给我们念念发现尸体时的情景——希利家后面的草地,离查尔斯河不远的地方。”

“‘血流满地……上衣和内衣被剥光……爬满了一大群……’”

“接着念,菲尔兹。”

“虫子?”

苍蝇、黄蜂、蛆——这些正是报纸上专门提到的三种虫子。在大橡树园院子的不远处还发现了一面旗子,希利一家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家传阅着报纸,议论纷纷,洛威尔想要驳斥一番,身子却往后一靠,斜躺在安乐椅中,下嘴唇不住颤抖,他想不起来要说什么时就是这样。

“恰如其分,”霍姆斯说道,“对希利来说,他是罪有应得。但是如果说希利因长期拒不执行《逃亡奴隶法》而被施以骑墙派的惩罚,那么塔尔波特呢?他犯了什么罪?从未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滥用职权,就连闲言碎语都没有——帮帮我吧,太阳神!”霍姆斯无意中发现墙上靠着一杆来复枪,吓了一跳。“朗费罗,那杆枪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