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序章 十二月一日(第3/4页)

吉田的侄子田村良作此时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叔父面前。他偷偷地瞥了叔父一眼,却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禁感到坐立不安。自打从东京来到这边,他一直装作老老实实。眼下,他只能仰仗这位叔父,故而努力抓住一切机会来迎合对方。他会配合叔父的心情,采取相应的态度。在这方面,他还是颇为自信的。

但即便如此,倘若无法摸清对方的心理状态,终究无计可施。吉田庄造此刻看似精神恍惚,田村心想他或许正在思考什么对策。

关于叔父的工作性质,田村渐渐地也开始有所了解,毕竟他来这里已有一个月了。

吉田庄造的所作所为并不光彩。坦白来说,便是在工商业者和政府机关之间斡旋,从前者手中敛取酬谢金。而且,他并不直接经手所敛钱财。吉田庄造是一个格外谨慎的人,所有这些钱都会通过专属的秘密渠道洗白。不过,他最近觉得有必要对部分洗钱人员进行更换,田村似乎便已被提拔为新的一员。

叔父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不知他是在思考对策还是心情不悦。若是后者,原因恐怕便在于《中央报》今早的报道。那篇报道的标题是“与工商业者的孽缘”,虽然并未指名道姓,内容中却写有“某有权有势的市议员……”显然是在暗指吉田。

“今早报纸上的那篇报道……”田村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想来想去,还是徐铭义那老头儿较为可疑。”

吉田庄造微微睁开双眼,开口喝道:“混账!他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守口如瓶的人。”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要剥夺他洗钱人员的资格呢?不过很快,田村的这一疑问便告消解。

吉田有点恍惚地说道:“只不过,他有些不知变通,算是白玉微瑕。”

说到变通,田村对自己相当有信心。他以前一直变通得太过离谱。年到四十的他经历过无数失败,而究其原因,其一是酒,其二在于女人,其三便应该是变通过度。

吉田庄造再次闭上双眼,想着埋在地下的小铁盒,不知是否已经锈蚀破裂?不过,纵然有所损坏,也不会伤及里面的东西。

然而,他的思绪并未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多做停留,他是一个现实的人。吉田庄造睁开双眼,瞥向桌上的一张纸片,上面罗列着一串数字。

“还有没处理完的?”

“还有四十多万。”田村立即答道。

“四十多万?”吉田有点儿不快,“太不小心了。”

“总之我会在近期全部处理干净。”

“处理完记得将以前的账簿收回。那人虽然嘴巴很牢,但手中握着可疑之物,也可能会出意外,还是小心为上。”

“明白。”说完,田村轻声吹起了口哨。

吉田庄造不禁皱起眉头。虽然田村已尽力装出叔父喜欢的态度,但人的恶习却是很难改变的。

一位满头银发、身材瘦高的绅士走出S酒店,仰头望向天空。阳光中还残留着对晚秋的留恋。这位老绅士——五兴公司的李社长继而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计程车,却连影子也没看到,只好迈步前行。

天气无比晴朗,就这样步行回事务所也不错。

当行至东亚大街(Tor Road)时,他与两名男子擦肩而过。那是两个衣着邋遢的男人,其中一人头缠绷带、面戴口罩、弯腰曲背,无疑是个老人,但恐怕实际年龄并没有外表那么老;另一人身材矮小、略微跛脚,额上有道小小的伤疤,且目光混浊,看起来毫无生气,年龄在五十左右。

双方刚一错过,头缠绷带的男人便回过头来。他摘下口罩,开口唤道:“这不是李先生吗?”

银发绅士面带疑惑,久久凝视着对方的脸。

“啊,你是……”他似乎终于想起了对方的脸,却又说不出名字,“你是会计……兴祥隆银行的会计……”

“没错,是我,徐铭义,曾经当会计的。”头缠绷带的男人说道。

“对对,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都二十多年了。”

“有那么久吗?”

“您的头发可都白了一大半儿啦!”头缠绷带的男人说道。

“的确。”老绅士摸了摸头,“不过,没想到你竟在神户……”

徐铭义解释道,他离开银行后便立刻来了日本,历经千辛万苦,如今终于拥有了一幢公寓,好歹能够维持生计……

“我已将公寓交给他管理,他是日本人。”

同行的矮小男人脸色阴沉地盯着电线杆上的宣传画,并未意识到自己成了二人交谈的话题,不过这两位旧相识一直是在用中文交谈,也难怪。

“我已尽了最大努力,可银行还是在战后倒闭了。”当提及银行时,银发绅士似乎仍很伤感。

接着,他扼要地讲述了自身的一些境遇,如今他在做生意,来这边也才半年左右,现住在山本大街的公寓,最近正打算另寻租处……

“有空去我那儿玩吧,虽然地方有些小。”

“一进那条巷子就是我的住所。”头缠绷带的老人也向对方告知了自己的住址,他就住在属于自己的那栋公寓里。

“有空我会去的。”五兴公司的社长说道。

随后,二人便郑重地握手道别。

五兴公司处在海岸大街东南大楼的二楼。李社长沿着东亚大街,朝着海岸大街的方向径直走去。

东南大楼共有六层,建于战前,相比近期在周围林立起来的新建筑而言,难免给人一种人老珠黄之感。大楼的持有者——东南汽船公司占据了整个一楼,自二楼以上都是外租事务所,多为外贸商社、保险公司、船运企业等,也有几家外国公司,但只有二楼的五兴公司是中国企业。

身形瘦削的李社长登上略显昏暗的楼梯,身影消失在了二零八号房间。

五兴公司的确是东南大楼内唯一的一家中国企业,但除公司外,楼里还有一家中国人经营的店铺,便是位于地下室的餐馆——“桃源亭”。

《中央报》的记者小岛和彦此时正坐在空无一人的“桃源亭”里。他看了看时钟,站起身来说道:“店里马上就要忙起来了,今天先告辞了。”

店里晌午时分是最忙的,但过了五点的下班时间后,也会有些客人。

浑身肌肉虬结的店主陶展文从座椅上站起来,说道:“不好意思,小岛君。徐铭义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病人。我不能去刺探他,这点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