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序章 十二月一日(第2/4页)

南洋 著名的实业家席有仁此时正独自坐在宽敞的房间里。五兴公司的社长李源良将他从码头带到这里后,小坐片刻便离开了。他之所以早早告辞,想必是考虑到对方舟车劳顿。如此体贴的态度,也正反映出了他从小受到的良好教养。

席有仁试着设想,倘若换作他自己会怎样做——若有生意伙伴前来,无论对方如何长途劳累,自己恐怕都会立刻与其商谈要事,不告一段落绝不罢休。因为自己缺乏教养,总是急功近利。

席有仁脸上露出苦笑,因为他此刻毫无倦意。虽然年届古稀,他的身体却十分硬朗。不过是十天的海上航程,对他根本毫无影响。而且,此番航行格外舒适,反而将他从繁忙的事务中解放出来,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此时他甚至觉得体内的活力远比平时更为充沛。

李源良之所以早早离去,一定是为了给席有仁留出时间休息。李源良身材瘦高,显得弱不禁风,想来若是让他乘船航行十天,只怕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了。然而,以己度人往往是导致错误的根源。如今房间里只剩席有仁一人,不要说上床休息了,他甚至感到浑身上下干劲十足。

不做事心则慌——这便是席有仁的性格。若要说什么是浪费,那么对他而言没有比发呆的时间更为浪费的了。那做什么好呢?这时,摆放在房间里的一张气派办公桌映入了他的眼帘。给新加坡的家人发份报平安的电报?不行,李源良已经代劳;安排一下在日本的行程?也不用,早在船上便已考虑好了。

席有仁在南洋经营的业务众多,其中也包括报刊事业。事实上,他正是《南洋日报》的持有人,还经常为这份报纸写些文章。在此次出发之际,编辑主任曾托他写下在日本的见闻,预计以十余回连载的形式刊登,并为他准备了《东瀛游记》这一别致的题目。

想起此事,他在心中暗道——那就写写《东瀛游记》的第一回吧!

一旦做出决定,席有仁便会立即着手,从不磨蹭。他来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钢笔。

最近几年,我有很多机会旅行。前年,我在美国逗留了约半年,去年则因技术协作的交涉辗转于欧洲各地。今年年初,我应邀远渡中南美洲。如今,我又来到了日本。

无论是谁,初次踏上一片土地时,都会产生难以名状的感慨。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对未知事物的憧憬必然已在胸中发酵,而真正踏上那片土地的瞬间,密封已久的桶盖被突然揭开,一股酸甜的气息同时升腾而起。我曾无数次嗅到这种气息,在柏林的机场,在纽约的码头。而正是这气息将人带入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特殊心理状态。今天,在抵达神户港时,我又再次沉浸在了那种状态之中。然而,这一次却不止如此。对我而言,日本当真是一片前所未见的土地吗?

新加坡以及马来亚 的诸位读者,请你们以手扪胸,细细回想。敢问各位,对你们而言,日本真的是一片前所未见的土地吗?的确,各位想必并未亲眼目睹过日本的风物,但你们定在十几年前见过满城皆是的日本人。不只是军人,还有执政官、军属、百姓,各种各样的日本人成群结队,在我们的土地上招摇过市。难道不是吗?新加坡也好,马来亚也好,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这里我所指的并非仅是新加坡市被更名为充满日本色彩的“昭南”一事。我们都曾见到,他们将日本带进了新加坡。那时我是抗日团体的干部,一直在槟榔屿 躲避他们的追捕,整日躲在藏身之处提心吊胆。我当时很怕日本人,做梦都未曾想过有一天会来日本游玩。但如今,日本的河山正展现在我的眼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片土地并非是我从未见过的。相较于纯粹的陌生土地,这里似乎更能激起我格外的热情。

不知不觉间,我已感到眼眶发热。或许有人会提出非难,认为这种表述夸张得让人唾弃。为了让各位能准确理解我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我必须在此略作说明。虽是个人私事,本人亦甚感惶恐,但若不作说明,在今后连载时,我所写见闻的背景——换言之——笔者的内心状态就会被厚厚的幕布彻底遮挡。对写文章的人而言,最渴望的大概便是得到读者尽可能多的理解。因此,请允许我在这里对我的个人私事稍作提及。

二十多年前,我事业失败,进退维谷。倘若不得脱困,只怕将就此没落。于是我多方奔走,希望能够摆脱眼前的窘境,却没有一家银行肯理会我。但出乎意料的,上海的H银行向我伸出了援救之手,提供给我超出事业重建所必需的贷款资金。这无异于雪中送炭。我原本消沉的内心立马坚定起来,高举得来的这柄利剑,重新杀向事业的战场。

据说,当时H银行的干部一致反对向我融资,只有董事长L氏不顾众人反对,断然决定向我提供援助。L氏那时刚成为董事长,也很年轻。或许有些僭越,但我不得不说——他的确很有伯乐之能,因为我没过多久便将贷款悉数还清了。那时我给L氏写了一封信,其中附有事业重建方案,L氏在避暑地看了一遍后,当即就作出了融资的承诺。可以说,他一眼便看出了我对事业的无比热忱。

当时,我在心底发誓,终生决不忘L氏的大恩。我一头埋入事业之中,虽然贷款已经还清,但我要获得更高的成就给L氏看,这是我的心愿。不幸的是,战争爆发,这一夙愿终究化为泡影。然而,在我事业复兴期间,正在海外视察旅行的L氏不断来信激励我,我也给他写去回信,表达了自己不甘做吴下阿蒙的决心。由于战争,我们的书信往来暂时中断。更令人难过的是,L氏的银行不幸倒闭了。后来我才得知,他在日本的神户。

而正是这个L氏,今天亲自来神户的码头迎接了我!

席有仁放下钢笔,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中悠然飘荡着两三朵薄云,令他忆起了南洋天空的颜色。在他出发时,新加坡的天空呈现出一种仿佛用牛奶稀释过的蔚蓝色。

片刻之后,他重新拿起钢笔,继续写道——

L氏的帽子上插着一朵黄色的小假花。他主动伸出手向我走来,开口说道……

同样在神户市内,还有一个人的思绪也飘向了南洋。只不过,那人心里想的并非天空,而是更低的地方——某处地下,以及周围的标记。

市议员吉田庄造抱着胳膊,双眼紧闭。他的一张红脸看起来精力旺盛,颧骨附近还泛着黯淡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