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暴风雪中的绑架(第4/12页)

“他说得对。我准备死在越南——当然——不是那样子死去。当我放下来复枪,吉布斯嘲笑我,直到他看见我拔出刀。我刺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跟鸡蛋一样大,我刺穿了他的心脏,看着他在我手中流血而死。他看上去非常吃惊,难以相信。”卡尔的声音平稳、冷静,像一架飞机从风暴中摆脱,“你看,乔,我谋杀了吉布斯中士,残忍地杀害了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卡尔不再说话。他的故事结束了。他告诉了我真相。随后的沉默压迫着我的胸口,直到我感觉我的心跳要停止,但是我等待卡尔继续说下去。

“我帮那个女孩穿好衣服,把她推出门,告诉她跑——快点溜——进丛林中。我等了一会儿,朝空中开了几枪叫来骑兵部队。我告诉他们我看到有人跑向丛林。”他再次停顿下来,看着我,“你看,乔,终究我是一个谋杀者。”

“但是你救了那个女孩的命。”我说。

“我没有权利杀死吉布斯,”卡尔说,“他在美国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我谋杀了他。我在越南杀了很多人……很多,但他们是士兵,他们是敌人。那是我应做的工作。我谋杀了吉布斯,在我看来,我还谋杀了牛轭的那个女孩。我没有拿刀割她的喉咙,但我一样杀了她。他们为克丽斯特尔·哈根被谋杀逮捕我时……呃,在内心我认为还债的时候到了。进监狱之前,每天晚上入睡我都看见那个可怜的越南女孩的脸,看见她晃动手指请求我去她身边,去救她。不管我喝了多少威士忌,我永远不能让那段记忆暗淡下去。”卡尔合上眼睛,摇了摇头,“老天,我喝得多么醉啊。我只想停止那种痛苦。”

卡尔说话时,脸上渐渐失去活力,他的话语散落,从他的唇边磨损出来。他又喝了一口水,呼吸不再颤抖才说:“我以为去监狱后,我或许能压制我的那些鬼魂——埋葬掉那部分的我,埋葬掉我在越南做过的那些事情。但是到头来,没有足够深的洞。”他抬头看着我,“不管你多么努力,有些事情你总是没法回避。”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能看到我的愧疚枷锁。沉默环绕在我周围,我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卡尔闭上双眼,抓住他的肚子,疼得龇牙咧嘴。“老天,这讨厌的癌症让人狗娘养地疼。”

“要我叫人吗?”我问。

“不,”他说,咬牙切齿地说,“过去了。”

卡尔把双手扭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他的呼吸恢复到平静、微弱但有规律的节奏。“你想知道真正的逆转吗?”他说。

“当然。”我说。

“花了那么多时间想死,尝试去死,而监狱让我想活下去。”

“你喜欢监狱?”我说。

“当然不,”他在疼痛中笑出声来,“没人喜欢监狱。但我开始读书、思考,试图理解我自己和我的人生。然后一天,我躺在铺位上,琢磨帕斯卡赌注。”

“帕斯卡赌注?”

“这个叫布莱兹·帕斯卡的哲学家说如果你可以选择信上帝或不信上帝,最好信。因为如果你信上帝而你错了——呃,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死后进入宇宙的虚空。但是如果你不信上帝而你错了,那么你将永远待在地狱,至少依据某些家伙来说是这样。”

“算不上信教的理由。”我说。

“根本算不上,”他说,“我周围有成百上千人等待着他们生命的结束,等待着死后更好的世界。我也一样。我想相信在彼岸有更好的东西。我在监狱里消磨着时间,等待着那个渡口。就在那时我脑子里闪出了帕斯卡赌注,出现了一点小转折。要是我错了呢?要是没有彼岸?要是,在万古的时间长河里,我只有这唯一一次生命,我应该如何度过?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这就是全部?”

“呃,我猜会有不少牧师死后感到失望。”我说。

卡尔咯咯发笑。“呃,没错,”他说,“但那也意味着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每天我们身边都上演着生命的奇迹,我们将那些不可理解的奇迹视为理所当然。就在那天我决定要活出精彩——而不是简单地活着。如果我死后发现天堂在彼岸,嗯,那很好。但是如果我不像已经置身天堂那样度过我的生命,死后发现只有虚无,呃——我就浪费了我的生命。浪费了历史长河中我唯一的一次生存机会。”

卡尔迷迷糊糊地出神,凝视着外面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飞来飞去的山雀。我们注视着那只鸟好几分钟,直到它飞走。卡尔的注意力又转回到我身上。“抱歉,”卡尔说,“一想到过去我就有点偏哲学。”

他再次去抓肚子,发出痛苦的轻微叫声。他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痛苦没有过去,反倒愈演愈烈。他以前也经历过一次次阵痛,但我从没见过像这次这么严重。我等了几秒,希望疼痛过去,卡尔的脸扭曲,鼻孔张得大大的想要呼吸。难道会这样结束?他要死了吗?我跑进大厅叫护士。一个护士拿着注射器跑进他的房间,清理了卡尔静脉注射的开口,给他注射了吗啡,他的头滚回枕头上。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精力完全衰竭。他看上去几乎没有一点活气。他试图保持清醒,但是没有做到。

他睡着了,我守着他,我思忖着他还剩下多少天——多少小时。我思忖着我还剩下多少时间能去做我要做的事情。

回家后,我从钱包里拿出麦克斯·鲁珀特的名片,有包迪·桑登名字的那张,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桑登教授听起来很和蔼,并且挤出第二天四点的时间跟我见面。那个星期二我最后一节课是经济学,直到三点半才出来。要是我早知道那天的课是照本宣科地读教材,我会逃课早点去哈姆林大学。等我从圣保罗的公交车下来时,还有九个街区要走,而只剩下六分钟。前七个街区我一路小跑,最后两个街区我敞开大衣行走,让冬天的冷风吹干我的汗水。准时到达桑登教授办公室门口。

我原以为法院教授会是有着谢顶白发,扎着蝶形领结,穿着驼毛夹克的老人,但是桑登教授身着蓝色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平底便鞋,蓄着稀少的胡须,一头棕发,只是太阳穴上有点白发,像一个建筑工人那样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