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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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缓缓醒来。朦朦胧胧地,她先是感觉到她旁边那温暖而结实的男性躯体,接着是小床的陌生感,然后是户外暴风雨的喧嚣,然后是淡淡的男人肌肤的气味。她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搭在那男人的胸前,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乳房抵在他体侧。天光有点刺眼,规则的轻声呼气,柔和地吹过她的面颊。突然之间,她如同解开了一道难题,恍然意识到自己竟明目张胆地和一个她刚刚认识了四十八小时的男人赤身露体地睡在自己家里。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乔。

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床边,头发蓬乱地夹着一个破布娃娃,一只拇指放在嘴里,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妈妈和那陌生男人搂抱着睡在他的——乔的床上。露西看不透他的心事,因为乔每天一醒来都是同样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每天早晨,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新颖奇特。她默默地回瞪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亨利那低沉的声音响了:“早安。”

乔从嘴里抽出了拇指,说:“早安。”然后就转过身,走出了卧室。

露西说:“该死,该死,该死。”

亨利往下挪动了一下,把脸对上她的脸,亲吻起她。他的一只手伸到她的腿裆。

她推开了他。“老天,停下来。”

“为什么?”

“乔看见了我们!”

“那又怎么样?”

“他会讲出去的,你知道。迟早他会对大卫说些什么的。我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让大卫知道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我看不出来。他委屈了你,这就是后果。你没必要感到内疚。”

露西突然意识到,亨利对婚姻概念中所包含的忠诚和义务一无所知。她说:“没那么简单。”

她下了床,穿过走廊,进了她自己的卧室。她穿上裤子和一件毛衣,然后记起来,亨利所有的衣服都被她给剪开了,只好借大卫的衣服给他穿。她找出了内衣裤和短袜,一件衬衫和一件尖领毛衣,最后,在箱子底找到了一条裤管没有齐膝剪掉的裤子。乔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她拿起那些衣服进了另一间卧室。亨利到浴室去刮脸了。她隔着门叫:“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了。”

她下了楼,点燃厨房里的炉灶,把一锅水放到火上烧,打算煮鸡蛋当早餐。她在厨房的水槽里给乔洗了脸,又给他梳了头发,很快地给他穿戴起来。“你今天早上真安静。”他没有回答。

亨利下楼来,坐到了餐桌旁边,神情自然地得就像是在做一件多年来每早都做的事情。露西看见他穿着大卫的衣服坐在那里,觉得很怪,递给他一个鸡蛋,又把一份烤面包放到他前面。

乔突然说:“我爸爸死了吗?”

亨利怪怪地瞪了那孩子一眼,没有说话。

露西说:“别说傻话。他在汤姆那儿。”

乔不理她,而对着亨利说:“你弄到了我爹爹的衣服,你还弄到了我妈妈。现在你要做我爹爹了吗?”

露西轻声咕哝说:“不懂事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亨利说:“你昨天晚上看到我的衣服了吗?”

乔点点头。

“那好,你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得不借你爹爹的衣服了。等我有了我自己的新衣服,我就把这些衣服还给他。”

“你也还回我妈妈吗?”

“当然。”

露西说:“吃你的鸡蛋吧,乔。”

小孩子埋头吃起早饭,显然感到满意了。露西凝视着厨房的窗外。“今天船不会来了。”她说。

“你高兴吗?”亨利问她。

她看着他:“我不晓得。”

露西不觉得饿。乔和亨利吃东西的时候,她喝了一杯茶。然后,乔上楼去玩,亨利清理起桌子。他一边把餐具放进水池,一边说:“你担心大卫会伤害你吗?”

她摇头否定。

“你应该忘掉他。”亨利继续说,“你本来就打算离开他,那你又何必在乎他发现没有呢?”

“他是我的丈夫,”她说,“这点是不会变的。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没有给我权利羞辱他。”

“我认为那给了你权利不去在乎他是否受到了羞辱。”

“这不是个可以靠逻辑来解决的问题,这只是我感觉的问题。”

他摊开双手,做了个放弃的手势。“我最好开车到汤姆那儿去一趟,看看你丈夫想不想回来。我的靴子呢?”

“在客厅里。我去给你拿件上衣。”她上楼去,从衣柜里取出大卫以前穿的骑马上装。那是质地精良的灰绿色花格呢料子,紧腰身,式样精致,露西还在肘部补上皮子来耐磨。现在再也买不到这样的衣服了。她拿着上装下楼,走进客厅,亨利正在穿靴子。他系好左脚的靴带,正小心地把受了伤的右脚塞进另一只靴子。露西跪下去帮助他。

“肿已经消了。”她说。

“那倒霉地方还在疼。”

他们把那只靴子穿上,但没有系带。亨利试着站起来。

“还好。”他说。

露西帮他穿上上装,肩部有些紧。“我们没有多余的雨衣。”她说。

“那我就要淋湿了。”他把她拉过来,粗野地亲吻她。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紧紧地抱了一会儿。

“今天开车要更小心。”她说。

他微笑着点点头,又短促地亲吻了她,就出门了。她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库,发动了吉普车,开出去,爬上缓坡,驶出视野之外。她一直站在窗前,他一走,她感到松了口气,但多少有点落寞。

她动手收拾房间,铺床洗碟,擦扫整理,但她提不起精神。她心神不宁,忧虑着该如何生活的问题,依然在熟悉的圈子里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也无法转移思路去想别的事。她感到这栋房子不再小巧舒适,而是幽闭恐怖。外面的什么地方有一个大天地,一个投身战争和英勇奉献的天地,充满着色彩、激情和人民,上百万的人。她想出去,置身其间,接触新的想法,看看城市。她打开收音机,但这只是徒劳,因为收听新闻广播只会使她感到更加与世隔绝。有一条发自意大利的战争报道,还有放宽补给规定的消息,伦敦那个手持锥形匕首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罗斯福发表了一次演说等等新闻。桑迪・麦克弗森开始演奏一支舞台风琴曲,露西关掉了收音机。这一切都不能打断她,因为她没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她想放声高叫。

尽管风骤雨狂,她还是得出屋去看看。这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逃跑,因为幽闭她的不是房子的石头墙壁。但象征毕竟聊胜于无。她上楼去叫乔,小家伙正在玩一队玩具士兵,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下楼,给他穿好防雨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