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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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相当突然地意识到,这栋住宅实在太小了。毕竟,住宅里只有四个房间,由带有一段楼梯的小走廊连接在一起。你只要走动,就会碰上别人。如果你站着不动,竖起耳朵听,就能听到每个人都在做什么:亨利在向脸盆里放水,大卫在滑向楼梯,乔在客厅里玩着他的玩具熊。露西巴不得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然后再遇见别的人,这样,她就能有些时间来平息昨夜的记忆,把它们深埋在脑海深处;这样,她就不必竭力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

她猜测自己不善于欺骗。她说起谎来不会很自然的,她没有这种经验。她努力去回忆她有生以来欺骗过亲人的另一次例子,但她想不出来。倒不是因为她有极高的道德准则,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隐瞒别人。

大卫和乔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正在吃着东西。大卫一言不发,乔则喋喋不休,露西不想吃东西。

“你不吃点吗?”大卫漫不经心地说。

“我吃过一些了。”瞧——她的头一句谎话。还算不赖。

大雨如注,露西从厨房窗户望去,连谷仓都看不见了。灰天低垂,雾霭重重,形成一种连绵的昏光。在花园中,雨水在马铃薯植株中流成小溪,那片草地积成了水潭。屋檐下的雀巢已被冲走,麻雀惊慌地在檐下飞进飞出。

露西听到亨利走下楼来,感觉好了一些。出于某种原因,她确信他非常善于掩饰。

“早安!”费伯舒畅地说。大卫坐在轮椅中靠着餐桌,抬头看看,微微一笑。露西在炉灶前忙着,满脸都映着羞愧。费伯心里嘀咕,但大卫好像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费伯开始觉得,大卫是个呆子。

露西说:“坐下来吃些早点吧,亨利。”

“十分感谢。”

大卫说:“恐怕没法送你去教堂了。我们充其量只能听听收音机里的圣歌了。”

费伯才明白今天是星期日:“你们去教堂吗?”

“不,”大卫说,“你呢?”

“也不。”

“对于农夫来说,星期日差不多和平日一样,”大卫继续说,“我要开车到岛另一头去看我的牧羊工。要是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很乐意去。”这可以给他一个侦察的机会。他需要认一下通到有发报机的房子的路径。“你愿意让我来开车吗?”

大卫瞪了他一眼:“我自己开车没问题。”一阵紧张的沉闷之后,他又说:“在这种天气里,找路完全凭记忆,由我来开,会安全得多。”

“当然。”费伯开始吃早饭。

“不必勉强,如果你认为这太过——”

“不,我很高兴去。”

“你睡了一整夜吗?我看你不再那么累了。我希望露西没有和你聊得太晚。”

费伯强制自己不去看露西。他从眼角瞟到她已经脸红到耳根了。“我昨天睡了一整天了。”他竭力让大卫的目光对着自己。

没用。大卫正在盯着他太太。她背过身去。他皱起前额,刹那间,他张着嘴巴,一脸惊愕的表情。

费伯有点不安。这下大卫产生怀疑了。这倒没什么危险,不过可能够烦人的。

大卫迅速恢复了常态。他从桌边摇开轮椅,一路向后门而去。“我先把吉普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他咕哝着说。他从一个钩子上取下一件雨衣,披到头上,然后便开门摇车出去。

在门敞开的几分钟里,暴风夹雨吹进小厨房,淋湿了地板,把屋里的人吹得透冷。门关上以后,露西打了个冷战,开始拖去地面上的雨水。

费伯伸出手去触碰她的手臂。

“不要。”她说着,向乔那边摆了下头,警告他。

“别傻了。”费伯告诉她。

“我想他知道了。”她说。

“如果你好好想一下,会明白自己并不当真在乎他知不知道。”

她想了想。“我不认为如此。”

费伯耸了耸肩。吉普车的喇叭在门外不耐烦地响着。露西递给他一件雨衣和一双雨鞋。

“别和他聊起我。”她说。

费伯穿上雨衣,向前门走去。露西跟着他,随手关上厨房门,挡住乔的视线。

费伯的一只手扶着大门的门把,转过身来吻了她。

她很有力地回吻了他,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费伯冒雨跑过一片泥水,跳进吉普车,坐到大卫身边。他马上开动了车子。

车子经过改装,专供缺腿的人驾驶:有手刹车、自动排挡,方向盘上还有一个把手,供单手转动之用。折叠起来的轮椅滑进司机座后的一个特设的空当里。挡风玻璃上方的架子里有一支滑膛枪。

大卫驾车技术娴熟。他对道路的形容一点没错:只是由轮胎在石南上轧出的一条小道罢了。深深的车辙里积满着雨水。车子在泥泞中打着滑。大卫似乎开得挺带劲。他嘴里叼着一支烟,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气,与驾驶的难度很不协调。或许他正以此代替飞行。

“你不钓鱼的时候都干些什么?”他叼着烟说。

“我是个公务员。”费伯告诉他。

“什么工作?”

“财务。不过是机器上的一个小螺丝钉。”

“在财政部吗?”

“主要是。”

即使这么蠢的答复也没止住大卫的刨根问底。“有趣吗?”他坚持问。

“还可以。”费伯绞尽脑汁编造一番说辞,“我懂得一点一项工程该花多少钱,大部分时间是确认纳税人不致多缴税。”

“啊,原来如此。我们都在各以自己的方式为战争尽一份力。”

这是一句暗含讽刺的话。大卫不明白,费伯为什么没有反感。“我超过了当兵的年纪。”费伯温和地说。

“你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吗?”

“当时太年轻了。”

“真走运,逃掉了。”

“没错。”

道路很贴近悬崖的边缘,但大卫并没有放慢速度。费伯掠过一个念头,大卫是不是想跟他同归于尽。他伸手去拉住了扶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开得太快了?”大卫问。

“你看来对路很熟悉。”费伯回答。

“你看起来有点害怕。”大卫说。

费伯没有理睬。大卫放慢了一些速度,显然很满意他总算猜对了这一点。

费伯观察到,这座小岛相当平坦而光秃。地面起伏平缓,他一直没看到有山。植被主要是草,稍微有些蕨类和灌木,极少有树,对风雨无所阻挡。大卫・罗斯的羊一定很能吃苦,他想。

“你结婚了吗?”大卫突然问。

“没有。”

“明智。”

“噢,我不晓得是不是这样。”

“我打赌你在伦敦那边一定惹了不少麻烦。”大卫斜眼瞥了他一下。

费伯向来不喜欢一些男人谈起女性那种含沙射影的轻蔑口吻。他厉声说:“我觉得你娶到露西实在太有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