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红茶与固执(第4/5页)

你这不就是自以为清高的傲慢吗?葛林在心里偷偷批评。

“……跟刚才那个无聊的笑话无关,其实我也曾读过一本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书哦!”

“你是说杰克?伦敦的《约翰?巴利科恩》(注:【21】《约翰?巴科科恩》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一八七六——一九一六)写来对抗酗酒症的自传式小说,出版于一九一三年,书名源自于英国民谣《John Barleycorn》。)吗?”哈斯博士再度展现他的博学多闻。

“嗯,《约翰?巴利科恩》可说是杰克?伦敦把喝酒时的感想集结起来的冥想录。那里面也有谈到关于死亡的部分。有一次,主角骑着马,走过秋天枫红似火的美丽葡萄园。突然间。他想到这片肥美不灭的土地,不是行将就木的自己能永远拥有的,于是他感到非常难过,那种心情我很能理解……”

“换句话说,你也舍不得这美丽的微笑墓园,是吧?”一直闷不吭声的詹姆士突然讥讽道。

史迈利逮到这个机会,间道:“哦,詹姆士,你是不是有什么高见?”

遗体化妆师连忙耸了耸肩。“我就算了吧,每天处理遗体,把人都搞笨了,我哪会有什么想法?”

说谎,你的心眼可多了!葛林心想,然而史迈利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把矛头指向了莫妮卡。“莫妮卡是基督徒,对死应该有独到的见解吧?”

莫妮卡似乎不太了解大家在讨论什么,一脸呆滞样,不过她还是说话了。

“……我也是,太复杂的道理我不懂。不过我觉得刚刚文森讲的,有关死者复活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

“怎么说?”

“哎呀!《圣经》不是写得一清二楚吗?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一切死者皆当复活,接受上帝的审判。所以我们得珍视自己的身体,我昨天晚上也曾讲过——”

“莫妮卡,昨天的事就别再提了。”

约翰连忙打断莫妮卡,不让她说下去。他是害怕晚餐会会上针对父亲讲的那些浑话会被抖出来吧?葛林在心里猜想。

莫妮卡倒是一副尽释前嫌的样子,说道:“啊,对哦!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才和好,这里没有我老太婆说话的份,应该让年轻人来讲。”

就这样,她把烫手山芋丢给了伊莎贝拉。只可惜外表长得好看的伊莎贝拉,脑袋却是空空如也,她丢下一句“我不知道”,就把问题闪开了。

接下来轮到葛林了。照理说,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比同龄的小孩有更多机会思索死亡这件事,可是临时要他讲,他实在不知道该从何、以及如何谈起。

“……我……我不知道,虽然我时常思索有关死亡的事,不过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太大、太复杂了,不是我能掌握的,只是——”

“只是?——”史迈利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只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被满足,一直觉得有所不满,若要追究原因出在哪里,我想是因为在我体内还有另外一个我,你们懂吗?那家伙让我非常痛苦。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追赶,它都会抢先一步跑在我前面。当另一个‘我’不再超越我的时候,才是我成为完整的自己的时候——也许非得等到我死才有可能吧……”

“人只有死了才会完整吗?”哈斯博士感触良深地说道:“就我看来,你算是个服膺存在主义的庞克族吧?”

史迈利也露出有点恍惚的目光,喃喃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年轻人的想法。”

被这样批评的葛林这下反而想听听祖父的想法。

“爷爷,您呢?你怎么想?”

“我吗?我也想了很多哦!躺在病床上,闲来无事,想的都是死啦、生命的永恒之类的。快死的人都想些什么事?我就说出来让你们参考一下吧!”

史迈利悠闲地啜了口红茶后,从头说起。

“……像这样,整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对于生命的演化、四季的运行会特别了解。比方说,现在这个季节已经看不到了,可是在夏天经常会有像冠蓝鸦这类的小鸟来唱歌给我听。我一边聆听那婉转美妙的声音,一边不禁想起,三百年前来到这里殖民的英国祖先听见的就是这种声音,或是半世纪以前搬来这里的意大利矿工听到的也是同样的声音——”

这时,哈斯博士听出史迈利这番话是引用诗人济慈的书中所写的,不过他没有拆穿。反正史迈利这种现学现卖的习惯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就是这么回事。三百年前的英国人也好、半世纪前的意大利人也罢,他们都死了,可是物种、人类、鸟类却连绵不断地传续了下去。我终于领悟到个体孤独的死将有助于人类的永远存续,于是我也就不再害怕死亡这件事了。”

“有助于人类的永远存续?”葛林反问。

“没错。人类在思考‘永恒’这件事的时候,都只想到狭隘的个体的死亡,那是不对的。首先,我们可以从个体生命能否永存这点开始思索起,如果个体能够获得永恒生命的话,那会怎么样?地球会被这些傲慢的个体挤爆,到最后物种一定正在灭亡吧?因为有个体的死,物种——人类才有可能永远存续下去。

“像这样,从病床眺望窗外的景色,会非常清楚季节的迁移变化。此刻,染上金黄色的糖枫树叶正在对灰色的墓碑讲话——它说的是四季循环再生的过程,当然也有轮回转世的故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必须以死为媒介才能够运行不悖。换句话说,死是对丰饶来世的一种承诺。”

史迈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环顾家里的每一个人。

“所以我的死虽然是个人的死,但另一方面,也是巴利科恩家族能够永远繁荣兴盛的保证。我的父亲亨利也好、祖父汤玛士也罢,躺在病床上听见鸟鸣声时,想的肯定都是这件事。特别是伊莎贝拉,你的肚里不是已经有了约翰的孩子吗?”

突然被叫到的伊莎贝拉吓了一跳。她万万没想到对家族繁荣行所贡献的生育能力还能跟哲学扯上边,史迈利语带满足地继续说道:

“你要好好教养他。这孩子在我死后出生就是一种象征。象征我的死,为全族的丰饶带来了再生……”

史迈利说完后,房内一点声音都没有。看来大家都被垂死之人的无私大爱给启动了——除了一个人以外。这个蠢蛋对着人家说得口沫横飞的哲学高论大打呵欠,把气氛全都破坏光了。于是史迈利只好点她发言。

“哎呀!不好意思,赤夏,难不成你也有什么意见要发表?”

赤夏从窗台一跃而下,将早就空了的杯子放到桌上,说道:“真是太失礼了,人家肚子里也是有几滴墨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