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三十分(第2/4页)

但是,那么多血,梅勒妮想,她们不能沾上他的血,也许他感染了艾滋病,也许他患有其他传染病。

这些人需要帮助,但是他们需要的是官方的帮助。

八只灰色的鸟儿,停留在黯淡的黄昏……

苏珊,这个比梅勒妮小八岁的女孩儿,第一个下了校车,跑向那个受伤的人,她长长的黑发在强劲的风中飘舞着。

第二个下车的是哈斯特朗太太。

梅勒妮犹豫着没有下车,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那个司机像一个木制的玩偶一样躺在地上,一条腿弯曲成可怕的形状,头无力地垂着,手肥大而苍白。

她以前从没有见过死尸。

可是,他没有死,当然。不,不,他只是受伤了,没什么,他只是昏过去了。

这些小女孩儿一个接着一个都把目光转向这场车祸:凯莉和香农是最先这样做的,她们很自然地就向外看去。然后是娇弱的艾米丽,她合起双手祈祷——她的父母要求她每天晚上都为能恢复听力而祈祷,她把这个做法告诉给梅勒妮,但从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过。贝弗莉本能地将两手抱在胸前,似乎要以此抗拒外来的攻击。

梅勒妮慢慢地爬出校车,走向凯迪拉克,半路上,她又犹豫了。与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麦田、苍白的路面相对照,那些血显得格外鲜红,而且淌得到处都是——那个男人光秃秃的额头上,他的胸前,车门上,还有那黄色的皮质坐椅上。

恐惧像滚动的滑车,使她的心骤然跌落在地上。

哈斯特朗太太是两个男孩儿的妈妈,她毫无幽默感,精明能干,值得信赖,而且非常稳重。她把手伸到彩色的毛线衫里,将里面的衬衣脱下来,撕成布条,做成临时绷带,用来包扎那个受伤男人头部深深的伤口。她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呼唤,按压他的胸部,并对着他的嘴进行人工呼吸。

然后,她认真地听。棒槌学堂·出品

“我听不见,”梅勒妮想,“所以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还是回到车上去吧,照看好那些女孩儿。”她那像过山车般的恐惧终于平息下来,太好了,太好了。

苏珊也蹲下身来,为那人脖子上的伤口止血。这个学生皱着眉头看着哈斯特朗太太。她用沾着血的手示意道:“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看看他的脖子。”

哈斯特朗太太检查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她也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的脖子上有个洞,”老师吃惊地说道,“好像是子弹穿的洞。”

梅勒妮明白这句话,倒吸了一口气。那个过山车又开始下沉,她觉得自己的胃里空荡荡的——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身体。她再也无法往前走了。

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女式提包。

就在距离她十英尺远的地方。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把目光从那个受伤的男人那里移开,她走向那个小提包,仔细地看着它。从布料和链子的式样可以看出是某个设计家的作品。梅勒妮·沙罗尔——一个农场的女孩儿,作为聋哑学校的见习教师,每年挣一万六千五百美元。她在二十五年的生活中从没有接触过名家设计的饰品。这个提包很小,看起来很昂贵,像一颗绚丽的宝石。这是那种出入于堪萨斯、曼哈顿或洛杉矶等城市的高级商业区办公楼的女人挎在肩上的小包。把这种小包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抽出银色的钢笔,写上几个字,就足以使助手和秘书忙得团团转。

但是,当梅勒妮盯着这个小包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形成,这个想法像种子一样长啊,长啊,直到开花结果:这个提包的女主人在哪里呢?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笼罩了她。

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不胖,但看上去很结实。他的肌肉是那种骑兵才有的肌肉,紧紧地贴着皮肤,肌肉块儿在皮肤下滚动着,却又界限分明。梅勒妮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那张光滑而年轻的脸。他留着平头,穿着和头顶快速移动的乌云一样的灰色衣服,笑嘻嘻地露出洁白的牙齿。梅勒妮一点儿都不相信这笑容里有什么善意。

梅勒妮的第一印象是他像一只狐狸。不,她断定,他就是一只黄鼠狼或鼬鼠。在他鼓鼓囊囊的裤腰带上有一把手枪,她喘息着,举起了双手,不是放在脸上,而是放在胸前。“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她本能地打着手势。他瞥着她打手势的双手,笑了。

从眼角的余光她看到苏珊和哈斯特朗太太不安地站着。另一个男人大步走向他们。这个男人是个大块头,又胖又高,也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衣服。头发蓬松凌乱,露出狰狞的笑容,可以看得出缺了一颗牙齿。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这种动物。

“快走,”梅勒妮示意苏珊,“我们走,现在就走。”梅勒妮望着面包车的黄色外壳,开始向那七张在窗口徘徊的愁苦而年轻的面庞走去。

鼬鼠抓住了她的衣领。她拍打着他的手,但是她的动作非常小心谨慎,因为害怕打疼了他,激起他的愤怒。

他用她根本无法理解的话冲她喊着,并摇晃着她。他脸上的笑容变成了真正的狞笑——而且伴随着冷酷的瞪视。他的脸色变得暗淡下来。梅勒妮恐惧得放下了手。

“这是……什么?”熊说,“我看我们……关于那件事。”

梅勒妮是后天耳聋,她八岁时失去了听力,这时她已掌握了语言技能。与大多数女孩儿相比,她拥有更好的唇读能力。可是,唇读是一种很不确定的技能,比单纯观察嘴唇的变化要复杂得多。唇读的过程包括嘴巴、舌头、牙齿、眼神和身体其他部分的运动。你想读懂一个人的语言,就得对他非常了解。熊生活的世界与梅勒妮的不同,梅勒妮的生活属于旧的英语体系,是那种人们品着神圣而时尚的饮料,地处中西部小城镇的学校。他说的话她一点儿也不懂。

这个大块头男人一边笑,一边吐着白色的唾沫。他的眼睛追逐着她的身体——紫红色高领罩衫下的胸脯,深灰色的裙子,黑色的紧身裤。她笨拙地抱着胳膊。熊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哈斯特朗太太和苏珊身上。

鼬鼠正前倾着身子说话——可能是在喊话,正像人们经常对聋人做的那样——事实证明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当人们喊的时候,他们说话的速度往往很慢,他们嘴唇的运动更易被读懂。他在问谁在面包车里,梅勒妮没有动,她动不了,她出汗的手指夹紧了肱二头肌。

熊低头看着那个受伤的男人被打烂了的脸,用穿着靴子的脚冷漠地踢着他的头,看着他的头前后荡悠。梅勒妮喘着粗气,那种踢打死者时的漫不经心和无缘无故,使她毛骨悚然。她开始哭了。熊推着苏珊和哈斯特朗太太走向面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