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警方围在前门门廊上的隔离带还没有拆掉,微风一吹,直晃动,就像一根瘦骨嶙峋的黄色手指。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布琳就再也没有回过菲尔德曼夫妇在湖景路上的这间度假屋,至今都差不多有三个星期了。很奇怪,在午后的阳光下,这宅子看上去比以往更凄凉了。油漆很不均匀,许多地方都剥落了。屋子的棱角很分明。百叶窗和窗饰都是黑色的,显得阴森森的。

她走到自己曾经在车旁站立的位置,一阵恐惧袭来,连呼吸都有点急促了,想当时在此持枪而立,正等着哈特从灌木丛中站起来,成为她的靶子。

从对往事的回忆,她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跳回到了曼克维茨给她看的那份学校辅导员的报告上来,那份报告倒是真的被她在后院的烧烤架上撕碎烧掉了。辅导员在很大程度上记录下了事情的经过。

那个晚上也是四月,好奇怪。她仿佛看见自己扑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凯斯刚结束了漫长的一天的巡逻,回到家里,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火气好像越来越大。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点燃了他的怒火,经常是这样,她都记不起来了。也不知是因为他的税的事还是钱的事,还是因为她把有些收据放错地方了。

反正都是些小事。通常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但事态会迅速恶化。凯斯,目光中透着狂野,十分吓人,就像是中了邪。他说话的声音一开始是低沉的,然后声嘶力竭,到最后就成尖叫了。布琳所能说的最重的话也就是:“冷静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在外面干了一天活!你在什么地方?给人发违规停车罚单?”

“冷静点,”她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尽管她当时心在怦怦直跳,手也不由自主地在护着下巴。

接着他就暴跳如雷,一脚踢翻桌子,税单和收据四处纷飞,他朝她冲过来,啤酒瓶还拿在手里。她使劲把他推开,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倒在地板上。他们扭打在一起,椅子也被踢到了一边。他把她拖到身边,举起皮球大的拳头。

尖叫,哭喊,“不,不,不。”眼见着他那巨大的拳头高高扬起。

就在这时,约伊朝他们冲了过来,他在哭。

“约伊!回去,”凯斯大怒,就像是醉了一样——但通常都是这样,并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因为怒不可遏。他完全失去了控制,又一次高高举起他那巨大的拳头。

她想挣脱,唯恐那可怕的拳头再次打碎她的下巴。还想保护约伊,他就站在他们的中间,跟他的妈妈一起在尖叫着。

“别打妈咪!”

就在这时:啪。

子弹打在了凯斯的身上,正中胸口。

男孩再次尖叫起来。这五岁的孩子从妈妈的枪套里抽出那把格洛克,本来可能只是想拿来吓唬人的。但这种枪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那种保险,一扣扳机,子弹就打出去了。

枪打着旋掉在地板上,母亲、父亲、儿子都怔住了,场面十分可怕。

凯斯,眨了眨眼睛,踉跄着向后倒去。随即跪倒在地上,呕吐了起来。他晕了过去。布琳喘着粗气,冲到他面前,撕开他的衬衫,看见了那只热乎乎铜铅弹头从凯夫拉尔防弹衣上掉下来。

救护车、报告书、交涉……

当然还有这件事本身那无法抹去的恐怖。

然而,曼克维茨和那个瘦子杰森斯还不知道这其中最可怕的部分。这个部分就是她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悔恨之中。

那个夜晚之后,生活就好转了。事实上,已经很完美了。

凯斯找了一个很好的精神病专家,参加了一些像什么愤怒管理和十二步训练法的课程。他们还做了一个夫妻治疗。约伊也接受了辅导。

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夫妻龃龉之类的事了,不过连发乎于情的身体接触也都没有了。他们变成了最最正常的夫妻。一起去参加约伊的活动,一起去教堂。安娜和她的丈夫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女儿的生活之中,以前一直因为凯斯的缘故,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再也没有拳打脚踢,再也没有恶言恶语。他变成了一个模范丈夫。

九个月之后,她向他提出了离婚,他勉强同意了。

她为什么要提出离婚?

她为此想了好久,好久。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夜晚留下的后遗症吗?还是因为那个男人积聚已久的情绪?或许她根本就不想过平静、正常的生活?

我才不会把我的生活去作什么交换呢。你瞧瞧这芸芸众生——不过都是行尸走肉而已,布琳。坐在那儿,心烦意乱地,对着电视上那些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在生着气……

她又想起安娜中枪的那天晚上她和格雷厄姆从医院返回时的情景。又想起了他对她说的那些话。

哦,格雷厄姆,你是对的。太对了。但我确实欠我儿子的。我欠他太多了。我本来在好多年前就应该让他远离这样的家庭环境,但我却把他放在了一个他随时可以拿枪来救他母亲的位置上。

可当一切都开始好转的时候,我又带着约伊离开了那个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不惜感天动地的人。

我除了宠着孩子,竭力保护着他,我还能干什么?希望他原谅我?

她摸了摸下巴,此时她已经登上了菲尔德曼家的门廊。犯罪现场的警戒已经解除,但州警的一个锁箱还留在门口。她打开了密码锁,取出钥匙,走进了屋内。屋子里有一股甜甜的清洁剂的味道,还有一股壁炉烟的味道,空气一潮湿,这气味就被诱了出来。

她看见了弹孔——有哈特打的,有刘易斯的霰弹枪打的,有蜜雪儿打的,也有布琳自己的枪打的。厨房的地板已经擦干净了。一点血迹都没有了。有公司专门干这种事,在罪案和意外死亡发生之后负责清洁现场。布琳总是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小说题材,一桩神秘的谋杀案:一个在这样一种公司工作的杀手,杀了人之后,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让警方找不到任何线索。

在厨房里,她还看见了五六本残破的烹饪书,有些她自己也有。她抽出一本老版的《烹饪的乐趣》。翻到用红丝带标记的那一页,那是一份菜谱。蘑菇鸡肉酥盒。她笑了。她就做过这道菜。角落上用铅笔写着:“2小时”。还有“苦艾酒代替”。

布琳把书放回原处。

她在想,这屋子将来会怎样呢?

又要被一代人所遗弃了,她想。谁又要到这么个地方来呢?满目荒凉的树林,附近没有商铺饭店,那个湖冷冰冰黑魃魃的,就像是很久以前打在这个郡上的一个弹孔。

这时她从这些记忆之中摆脱了出来,把这些往事推开,就像她和蜜雪儿在刚过去的那个四月里把那条独木舟推进这黑魃魃的溪流之后就赶紧离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