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认识艾奇森夫妇多久了?”

开吉普车的人生着一张长脸,脖子上有几道赘肉。他把车挂到低档。爬上岭上镇北边的一段山路。旁边坐着的高大男子满有兴致地看着他换档,开车人觉得他那专注的模样有些古怪。

“我认识他们很多年了,”他说。“很多年。”

“我认识欧文,”开车人说。“跟他聊过几回。在五金店碰到过几次。是个不错的律师。”

“大概有一百年了,我想。”

“你说什么?”

“尤其是莉丝。”

“你一定更了解他们。”吉普车在一段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了一下。“你幸亏碰上我。今晚上要起风暴,谁也不愿意出门。气象预报说将有特大风暴,可现在只不过下了这么一场雨。”

那大个子没说话。

吉普车开过雪松路与北街的交界处,开车人似乎看到有个人吓得猛一转身,跳到了排水沟旁的山坡背后。开车人加大油门,沿着蜿蜒崎岖的雪松路前进。“你的车怎么了?”开车人问。

“在一条滑溜的路上,汽车一下子就翻跟头,翻哪翻哪。”

“找警察了吗?”

“他们在别处忙着吗?有两个警察。两个年轻人。我挺抱歉。可怜的甘德森警察。我没有别的办法。”

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开车人想。绝对不干。不管下不下雨,不管人家摔断手腕没有。

大个子专注地望着路边的树,又认真地把靠近他的车门开关了七次。他问:“你当过兵吗?”

该怎么回答呢?开车人寻思着。“当兵去过海外一次。驻扎在——”

“军事情报机构?”

“不。我是普通陆军。”

“普通陆军?你知道林肯被刺的情况吗?”

“嗯哼。”

“头上中了一枪。或者说:在看戏的时候遇刺。两个答案都对。”

“我知道。”哦,天,我怎么干出这样的傻事?“风暴还是来了。我纠正刚才说的话。幸亏我这辆车是四轮传动。”

“四轮传动?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开车人笑了一声:“人人都知道四轮传动是什么。”大个子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开车人用手背擦了一下没剃净胡须的脸,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说得好,”那人厉声说。他的上身越过变速杆,把一张圆脸凑到开车人跟前。“如果一个人到外国去了很久,他是不是有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四轮传动呢?”

“这么一说,太有可能了。”

“比如说,假若一个生活在一八六五年的人忽然出现,会怎么样呢?你难道会否认,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四轮传动?”

“太有可能了,”他无可奈何地又说了一遍。“哎,我看咱们真应当到医院去,给你看一下胳膊。”

大个子抹了一把脸,他的手指像农民一样短粗,手上的皮肤像他的牙齿一样发黄。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黑里透蓝的手枪。

“啊,”开车人轻唤了一声,心里一个劲地祷告上帝。

“送我去艾奇森家,”大个子喝道。“现在就送我去,用你这辆他妈的四轮传动车!”

吉普车沿马路又开了几英里之后,司机煞了车,吓得膀胱发紧,双手颤个不停,他想,做了这样对不起艾奇森夫妇的事,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就是那条车道。”

“很好,可我没看见门牌。”

“就是这儿,瞧,门牌在玫瑰花下边那个信箱上。看见上面写的姓名了吧?你会打死我吗?”

“你下车。我要破坏这辆车,让它再也开不动。”

“行。我帮你破坏这辆车,咱们都下车吧。只求你别杀我。”

“你曾经打算过去华盛顿吗?”

“你说的是首都华盛顿?”

“当然是首都华盛顿!华盛顿算什么玩意?”

“不,不,我绝对不想去首都华盛顿。”

“好。教我怎样拆这辆车。”

“你只消拧下配电盘的盖,把它扔掉,车就没法开了。”

“行动吧。”

开车人打开汽车前盖,拧下配电盘盖抛进了树丛。大个子转身对他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吧?你在耍逆反心理的把戏。你说你不想去华盛顿,指望我会劝你去,对吧?”

开车人结结巴巴地说:“你说得对,先生。”

“好,现在跑吧。一直跑到华盛顿去,告诉他们有人要在这儿报仇。”

“你会朝我背后开枪吗?”

“把我刚才的话讲给他们听。”

“你会朝——”

“滚!”

他跑了起来,不敢回头,心想跑不出十步就会被打死。二十步……五十步。他冒雨往前跑,从不敢回头,所以他没看见那大个子如何高举手枪蹑脚地在满是碎石和泥泞的车道上前进,像一名十九世纪的平克顿侦探。

莉丝注视着妹妹的脸。在黑暗中她只看得见两个银白色亮点,那是妹妹的眼睛反射出的光亮。莉丝真想打开厨房里所有的电灯,即使可能会把一百个胡鲁贝克都引到家里来,她也想看到妹妹此刻的表情,判断她是在说真话还是撒谎。

“告诉我,波霞,你知道罗伯特和我的事吗?我是说,在你……在你和罗伯特作爱之前?”

不管是哪种情况她都输了。要么是情人背叛了她,要么是情人和妹妹一道背叛了她。但莉丝还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嗨,莉丝,当然,不知道啦。我绝不会跟你过不去。这一点你当时难道还不清楚吗?”

“求婚?”波霞嗤地笑了一声。“他要你嫁给他?”

“他和朵蕾西一直关系不好。几年来朵蕾西一直背着他勾搭别的男人。他要娶我。”

“你拒绝了,对吧?”

“我,”莉丝小声说,“拒绝了。”

波霞摇摇头。“所以他恨你。所以在车里我一送媚眼他就上钩了。哦,老天,是我坏了你的事,对吗?”

“我并不打算跟他吹,我只是还不能跟欧文离婚。心理上没有准备。欧文和那女人断绝来往是为了我。我觉得应当设法跟他和好。”

“错了,莉丝。你错了。你怎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呢?天哪,也许这是你甩掉家庭包袱的最后机会。”

莉丝困惑地摇摇头。“甩掉你?”

“不,甩掉欧文。你早就该这样做了。”

“你说家庭包袱是什么意思?”

波霞笑了。“欧文是不是有点像爸爸?”

“噢,别瞎说。你通俗杂志读得太多。他们俩可不一样。看看今晚他在干什么。”她望窗外一指。“他出门去是为了保护我。”

“欧文很霸道,莉丝,跟爸爸一样。”

“不!他是个好人。他的确爱我,以他自己的方式。”

“是的,爸爸供我们吃穿,可那就算是爱我们吗?”波霞越说越生气。“如果有人对你说,‘这个星期你身上没洗干净’,这是爱你吗?对你说,‘你怎么穿这样低领口的上装?’这是爱你吗?撩起你的裙子用柳条打得你满身鞭痕,这是爱你吗?那棵柳树还长在院子里,我看见了。我要是搬到这儿来住,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棵他妈的柳树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