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2页)

迈克是妄想型病人,十分多疑。他不愿沾“社交治疗所”的边。他坐在自己房间的角落,嘴里自言自语,一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医生和别的病人。科勒却毫不气馁。他紧紧缠住这个年轻人不放。头几个月里他们天天见面,总是吵架。迈克又吼又嚷,他认为科勒也像其他人一样,是个密探。医生则不断提出与迈克的幻想有关的问题,想用这个办法软化他。

最后,在科勒的持续进攻加上大剂量的镇静药的作用下,迈克顶不住了。他勉强同意加入科勒的治疗项目。科勒把他介绍给其他病人,先是一对一会面,后来又让他与各组病人集体见面。为了诱导迈克讲出他的过去和他的幻想,科勒就用历史书来贿赂他。马斯丹没有什么历史书,科勒得去福拉明顿医院图书馆把书偷出来。

“迈克,谁是夏娃?”

“哦,唔,以为我会告诉你吗?别做梦。”

“你说‘我要跑到蓝制服们前面’,那是什么意思?”

“该睡觉了。熄灯。晚安,大夫。”

他们的对话总这样进行着。

两个月前的一天,又冷,又潮。迈克在马斯丹医院里一个封闭的操场上散步。他从铁栅栏望出去,看到医院拥有的那座荒凉、泥泞的农场。像多数精神分裂病人一样,迈克常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可那一天他忽然被那凄苍的景象所触动,竟哭泣起来。“我可怜那些牛,”后来他告诉科勒医生。“它们的眼变了。它们要受苦了。上帝应当拯救它们。”

“眼变了?迈克,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牛,它们再不像原来那样了。这对它们有好处,也有坏处。它们的眼变了。你还听不懂吗?”

科勒医生像是遭到电击一般。“你的意思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轻声地说,“你正在演变?”

像当初对安妮医生表示亲近一样,迈克·胡鲁贝克又在用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他内心深处的感情。这一次他想说的是,他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当着医生的面哭泣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伤心。“我真替它们难过。”等慢慢平静下来,他说:“当个农场工人大概很苦,不过也许对我很合适。”

“你愿意去农场干活吗?”科勒激动得心直跳。

“去农场?”

“参加劳动小组,医院组织的。”

“你疯了?”迈克喊道。“我会被牛踢死的。别出馊主意了!”

科勒费了两个星期的时间苦口婆心地劝说迈克去农场干活——比炮制那些必要的报批文件还要费事。在马斯丹医院,迈克·胡鲁贝克是受到最严格控制的病人,因为他是根据精神健康法第四〇三条被送进来的。不过只须略施小计就可以骗过负责审批的官僚机构。科勒医生准备的一厚叠报批材料中把他称作“第458-94号病人”,而不是“迈克·胡鲁贝克”。再说,医院E区早就人满为患,那里的负责人巴不得多调走几个病员。于是,胡鲁贝克顺利地通过了审批,调到了医院农场。分配给他的都是简单活计。农场生产奶制品,供应医院,有剩余就送到附近市场上去卖。起初迈克对工头们存有疑心,但他从没因惊恐而犯病。他按时上班,常是最后一个下班。迈克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唯一使人觉得他和别的农场工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常用刷栏杆的白漆涂改牛身上的白斑,因为他感到有的斑点不好看,甚至让人害怕。

不过,当工头告诉他不要用白漆涂牛的时候,他立即面带愧色地听从了。

迈克·胡鲁贝克一辈子没挣过一分钱,现在忽然赚到了工资,每小时三块八毛美元。他和朋友们一道在医院食堂用餐,然后帮忙洗碗碟。他正在写一首歌咏内战时期“布尔溪战役”的长诗。他是科勒的妄想症治疗小组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病员。当然,在科勒呈送本州精神健康局的医疗方案申请报告中,迈克·胡鲁贝克被列举为最突出的例证。

然而,使科勒医生至为惋惜的是,胡鲁贝克现在成了一个危险的逃犯。

迈克,你这个“演变”了的病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迈克·胡鲁贝克正在朝岭上镇前进。访问莉丝·艾奇森使科勒医生得到双重收获。他更深入地探寻了迈克的妄想症的根源,也更多地了解了莉丝本人。莉丝显然没对他说实话。他极力推断莉丝叙述印第安舍身崖事件时在哪些地方偏离了事实。但莉丝看起来像是一个有不少隐私的女人,她深藏着心思,压抑着感情,所以科勒猜不出她究竟隐瞒了什么。不过,科勒认为莉丝对他隐瞒的事情是相当重要的——很可能重要到足以促使迈克放弃目前这种虚幻但却很安稳的生活,促使迈克深更半夜作如此艰险的旅行。

是的,迈克正在赶往岭上镇。

冒着滂沱大雨在等候他的是迪克·科勒医生。这位医生情愿花自己根本出不起的数千美元来收买追捕者;情愿费尽心思跟医院里的各色人物周旋;情愿不辞辛苦地追赶这个暴躁而又危险的病人,说服他回医院——科勒为的是挽救迈克,挽救他这一生希望挽救的千百名其他精神病人。

医生紧盯着宽敞的停车场,裹紧了黑色外衣,却抵挡不住那暴雨狂风。他打开背包,取出粗大的金属注射器,往针管里灌了大量麻醉剂。他轻弹针管壁,让小气泡浮动最上边,然后朝空中挤出一小注药水,将气泡排出。他伸直身躯,雨点打在他脸上。他又抬起头来仰望头顶上不停地旋转着的霓虹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