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科勒医生说:“你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朋友,多么不幸。我先前不知道还死了那个女孩。”莉丝沉默了好久,才说:“报纸上没有报导。她的死被看作是偶然事故。”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莉丝询问地望着他。

“你听到什么人呼救的声音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后来有没有想过,凯丽尔,一个年轻姑娘被胡鲁贝克那样的巨人追赶,她总会叫喊吧?”

“也许她喊过。也许我没听见。我并不——”

“山洞离你找她的地方很近,是吧?”科勒追问道。“从你描述的情况看,我——”

“是的,离我很近,不过……”她感到像是在法庭上受到盘问一样,便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也许我记不得了。有这种可能性,对吧?”

“当然。精神创伤后遗症。很可能。”

莉丝曾为罗伯特而哀伤,但最令她伤心的是那年轻姑娘的死。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对一个年轻人怀有如此深的感情。莉丝眼前又浮现出凯丽尔的面容,忽然意识到科勒在向她提问。他在问审判的情况。

“审判?”她轻声重复说。“嗯,我早早地去了法庭。”

“就你一个人?”

“我不让欧文陪我。我希望把印第安舍身崖案件和我的家庭分开。欧文和朵蕾西一起待了一天。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成了寡妇。她比我更需要安慰。”

莉丝第一次在法庭里见到胡鲁贝克时,是在凶杀发生六周以后。胡鲁贝克不像她印象中那样高大。他眯眼看她,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莉丝坐在控告人——一个年轻女子身后,却正对着胡鲁贝克。他尽量把铐在胸前的双手往上抬,眼睛直盯着她,嘴唇在抽动。

“这叫机能障碍,”科勒解释说。“是抗精神病药物引起的。”

“不管是什么,他的样子够可怕的。他开口说话时更吓人。他跳起来说:‘阴谋!’‘复仇!’好像是这样说的。我记不大清了。”

他先前显然已经发作过不止一次,因为所有的人,包括法官,都没有理睬他。她从胡鲁贝克身边走过时,他显得很冷静。他聊天似地问她,是否知道四月十四日晚上十点半钟他在什么地方。

“四月十四?”

“是的。”

“凶杀发生在五月一日,对吗?”

“是的。”

“你知道四月十四日出过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科勒记下几个字。“请继续讲。”

“胡鲁贝克说,‘当时我杀了一个人……’也许我记得不完全准确。他好像是说,‘我杀了一个人。月亮是血红色的。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成了一场阴谋的受害者——’”

“林肯总统被刺案!”科勒扬起眉毛看着她。

“你说什么?”

“林肯是四月中旬遇刺的吧?”

“好像是。”

科勒又作了一点笔记。

莉丝说:“胡鲁贝克说,‘我身上被装上了窃听、跟踪设备。他们折磨我。’他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口气像医生或律师。”

莉丝是主要的控方证人。“控诉人让我向法庭陈述事件的经过,我照她的话做了。”

她挺害怕被辩护律师盘问,但人家根本没盘问她。胡鲁贝克的律师只说了一句“没有问题”。后来的几个小时,她待在走廊里。

“审判的时间很长吗?”科勒问。

其实不长,她说。辩护律师对胡鲁贝克杀害了罗伯特这件事并没提出异议。他凭藉胡鲁贝克的精神失常来辩护——胡鲁贝克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并不知道自己在犯罪。辩护律师拿出医院的报告、作证书,由一名职员朗读。

那疯人一直坐在被告席,趴在桌上,有时笑,有时嘴里在嘀咕,还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一张又一张。她起初没有在意,以为胡鲁贝克只是在胡涂乱画。后来才知道胡鲁贝克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疯——肯定就在那个时候,他记下了莉丝的姓名和住址。

法庭根据胡鲁贝克缺乏正常思考能力的理由判决他无罪。又根据《精神健康法》第四〇三条判定胡鲁贝克为具有危险性的精神病人,将被无限期监禁在一所州立医院,每年进行核查。

人们开始退场。胡鲁贝克突然大叫起来,盖过了观众和新闻记者们嗡嗡的谈话声。他把一名法警掀倒,跳到他的椅子上。他把手臂举过头顶,手铐铿锵地响着。他尖声叫唤起来。他的眼睛与莉丝相遇了一瞬,莉丝惊呆了。警卫制服了胡鲁贝克,一名法警护卫着莉丝离开法庭。

“他站在椅子上说什么话了吗?”

“我记得他只是乱嚎,像一头野兽。”

“报上的文章说,他当时喊道:‘你是背叛的夏娃。’”

“有可能。”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科勒摇了摇头。“我给迈克·胡鲁贝克治疗,每周一次。有—次他说:‘背叛,背叛。她自找倒楣。她自己到法庭来。她自找倒楣。那是一场背叛。夏娃是一个。’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显得很不安,好像泄露了重大机密似的,就再也不说话了。那以后他又有好几次提到背叛。你能猜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对不起,我猜不出。抱歉。”

“后来呢?”

“审判之后?”莉丝吸了一口浓咖啡。“我可是受了大罪。”

审判的轰动过去了,胡鲁贝克也住进了马斯丹精神病院,莉丝恢复了悲剧发生前的生活。起初她的日常生活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教暑期班,星期天和欧文一道上城郊俱乐部,在花园里干活。她也许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乱了序。

有时她忘了洗澡。有时忘了她自己邀来聚会的客人的名字。在学校走廊里她一低头会发现自己穿着不配套的两只鞋。她本该讲坡普的作品,却讲起了德莱顿,还责备学生不预习功课。有时正讲着课,说着话,她忽然发现别人尴尬地望着自己,才意识到一定又说错了什么。

“我好像是在梦游似的。”

欧文起初还有耐心,后来也开始忍受不了她的麻木健忘。他们常争吵。欧文更经常地出差。除了上课,她总缩在家里不出门。失眠症越来越严重,经常是一连二十四个小时中片刻也不能入睡。

朵蕾西一夜间成了寡妇,她面容憔悴、苍白,两个月中没有笑容。但她挺住了。欧文好几次举她的例子做莉丝的榜样。“我跟她不一样,欧文。对不起。”

七月里,朵蕾西卖了房子,搬到泽西海边去住。告别时她没哭,莉丝倒哭了。

但她还是渐渐恢复过来。

“据我所知,迈克·胡鲁贝克的幻觉和美国历史有关,”科勒对莉丝说。“尤其是南北战争那段历史……‘暴君罪有应得’,那是布思枪杀林肯之后喊出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