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6页)

“哦?是吗?”杨寂收拾桌子的手停了下来:“我一个当老师的,还能扯到你那去?”

“对啊。”汪士奇笑嘻嘻地冲郑源使了个眼色:“我们的案子里有个当事人,大概十二年前吧,应该是二十三中的学生,读到高一辍学了,女孩儿,挺叛逆的那种,名字叫做杜蔷薇,您有印象吗?”

“嘶……这个好像还真没有……”杨寂晃了晃花白的卷发:“我教过的学生我还是记得的,别的班的那就真不清楚了。”眼看着汪士奇脸上有点失落,杨寂忽然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哦?什么事?”

“前段时间也是看电视吧,新闻里扫过去的,说是高通广场死了两个人的那个……”

郑源的酒意一下子退了下去,他看向汪士奇,对方也坐直了。

“我当时看到那个女孩儿,总觉得特眼熟,像是我带过的一个学生,当时我还挺喜欢她呢,嘴甜,也会来事儿……”杨寂眯着眼睛,脸上是想不通的神气。

韩雀伸手拍了她妈一把:“都说是你看错了,名字都不一样。”她转过来对汪士奇抱歉地笑:“我妈就爱瞎扯,为了这事我还去网上搜了资料,人家根本不是读的二十三中。”

郑源忍不住插了嘴:“资料也不一定全对的。杨阿姨,那个人,你是说的徐子倩吗?”韩雀没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了郑源一眼,杨寂倒是直着嗓门笑嚷出来:“对对对!就她,哎,你别说,真是有点像的,他们偏说不像……我还有照片呢,你们等着,我给拿过来你们评评理。”

郑源盯着杨寂一溜小跑的背影,心跳莫名加速了起来。

熄灯后一小时,号房里传来均匀的鼾声。吴汇坐起身来,不打算再等了。

他好像终其一生也没能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念书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以后大家并不会成为小说里的主人公,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长大了,都是蝼蚁一样的凡人,被生活的洪流推着向前,日复一日,再美好的愿景也抵不过干瘪沉重的现实。

“吴汇!还傻站着干吗!赶紧回去!”狱警“当当”地敲着栏杆,他提脚挪动,心里想着:我不叫吴汇。吴汇,只是一个花两百块买来的假身份证上的名字,他顶着这个名字过了好久,却从没有喜欢过它。

吴汇,误会。他的一辈子,说白了也就是一个误会而已。唯一穿透这层误会的只有那个记者,他知道这个人不一样,也许是他意外的柔软,也许是他毫无保留的坦白,又也许只是第一次见面,他接电话的时候流露的那一点属于普通父亲的日常而狼狈的神态。他接近了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面带鄙夷的,是切切实实地接近了他。如果不是自己最后的那一点执念,他甚至有点想要让他触及最深。比起那些只会一根筋跟他对口供的警察,这个记者要聪明得多,他只用一个问题就击溃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为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个原因,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故事。他不想复述,他已经累了。

他选择不了故事的开头,但是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结局。

老三要回去了。

“家里不准我在外面待太久。”他有些抱歉地说,“前些天跟女朋友出去过一次,挨骂了。”

“没事的,我也该回宿舍了。”郑确冲他摆摆手,他有点想把书包塞回老三手里,没想到东西太沉,拉链被坠着滑落下来敞开了大口,里面的物件纷纷滑落,纵使他手忙脚乱地兜住还是掉了两本。老三捡起来拍拍灰递回去,那是郑确明年要学的科目笔记,由尾到头,工工整整,彩笔标注的字秀逸挺拔。郑确的视线落在封面上,眼睛突然瞪大了:“咦?”

“怎么了?”老三凑过去看,发现他盯着的是自己的名字。“啊……你是不是从没问过我叫什么啊?”

是没有。第一次没有问,之后熟了就一次比一次更不好意思问。郑确的手指摸上那三个字:“你弟弟叫同心,你怎么叫……”

老三转头指指背后:“闻到香味了么?”

郑确抽抽鼻子,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那是我家种的栀子树,我妈喜欢栀子花,结婚的时候跟我爸一起栽了一棵,之后就有了我和我弟。她说,取名字的时候,用的是我爸抄给她的一首诗。”

这本老相册有着喜庆的大红封皮,烫金的迎客松和“庆二十三中建校三十五周年”几个大字已经斑驳了,一摸一手金粉。杨寂白胖的手指翻动着塑封内页:“喏,看看,我当年也就三十来岁,多年轻,岁月不饶人呐……现在这些小孩子,估计也都当爹当妈了。”

“妈,你赶紧的吧,别在这儿追忆往昔了,没见人眼巴巴地等着呢。”韩雀端来热茶,贴心的将把手转到郑源面前:“当心烫。”

郑源点头致谢,眼角瞄到给汪士奇的茶杯被随随便便地搁在了茶几上,汪士奇带着点夸张的不满:“我这杯怎么就不烫呢?”韩雀抿着嘴笑,回身在他肩上锤了一下。

这小子,倒是终于学会打情骂俏了。

这时候杨寂终于翻出了那张照片。

“这姑娘没毕业就走了,说是要出国,哎,乖是乖的,还特地过来请我吃了饭,说是谢谢我的照顾。”杨寂把照片递到两人面前:“不过她当时确实闹出了点事情,那么小的年纪,也是难为她了……”

郑源与汪士奇的视线同时对焦在照片上,那是在饭店里拍的,估计是傻瓜相机,发黄的色调渲染上了轻微的模糊。画面上的杨寂比现在瘦很多,穿着老式三件套,举着杯子,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欢快。她的身边站着个齐肩膀高的女孩,小圆脸,长直发,一脸天真无邪。那双直视镜头的眼睛让郑源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控制着手的颤抖,翻到了照片背面。

在那里,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一句话。

“恩师杨寂留念,学生徐婷,2004。”郑源轻轻念出了那句话。

吴汇在黑暗里闭上眼睛,手里紧紧攥着一件东西,截面已经在粗糙的水泥地面磨尖。

最后了,他想,既然已经是最后,那就不用再当吴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