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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斯雷利[13]式书桌,”丘吉尔大声说,“我们维多利亚时期的前辈就喜欢站着工作。”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墨迹斑斑的倾斜桌面,仿佛是在爱抚它。“这当然不是迪斯雷利用过的桌子。是我让本地的一位木匠做的。”

我站在那儿,还穿着睡袍和拖鞋,感觉自己傻兮兮的。不过我立刻就注意到丘吉尔先生也穿着睡袍和拖鞋。他穿的是一件绿色、金色和大红色相间的丝绸睡袍。他的拖鞋不合脚,所以只要他一走动,拖鞋就嗒嗒直响,就像现在,他用相当大的玻璃杯给我们俩都倒了一杯威士忌,鞋的响声一直不绝于耳。我接过杯子,但没有喝酒。

丘吉尔注意到我又抬头看高高的椽子和墙上古老的画作。

“这正好是查特韦尔最古老的部分,”丘吉尔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可以追溯到1086年,也就是黑斯廷斯战役后的二十年。我在这里写作。你知道吗,我是个作家,并以此为生?我写的大都是历史书。通常我都是口述给一位秘书,她的速记水平必须相当高,以便能够跟上我的速度。今天夜里因为我同时写两本书,所以我向两位女士口述了我的内容。我还有两位男性研究员在这里帮我。刚刚在楼梯上你肯定没有碰到他们。”

我点点头,却始终没有吭声。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丘吉尔抿着他的威士忌。我则一口没喝。

“你生气了,佩里先生。”他说,威士忌酒杯就抵在他的唇边。他那双明亮的小眼睛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却又来回闪烁,仿佛时刻保持警惕,以防有人偷偷接近他。

我冲他耸耸肩,这是在模仿J.C.那种法式耸肩动作,堪称惟妙惟肖。

丘吉尔笑了。“你生气了,这也不能怪你。不过最让你生气的事儿是什么呢,年轻人?是因为昨天你交给我的那些照片是那么肮脏污秽,还是因为你的朋友们和其他人为了拿到那些龌龊的东西而貌似白白献出了生命?”

我们走向大红木书桌旁边的两张椅子,却没有坐下来。书桌非常整洁,一看就知道这位作家不常用,因为书和手稿都堆在那张又高又长的迪斯雷利式书桌上。

“我很想知道,丘吉尔先生,”我说,“一个变节的政客,一个连该加入哪个政党都决定不了的人,从一个政党到另一个政党,紧紧抓住权力不放。到底为什么他可以决定人们应该为他而死?”

丘吉尔猛地转过头,看他那副样子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我。有那么一刻,整栋房子里都静悄悄的,只有三层楼下某个地方的钟表鸣奏了四下。我想我和丘吉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更谈不上说话了。

这位穿着扎眼丝绸睡袍的财政大臣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吗,佩里先生,我的母亲是美国人?”

“不知道。”我说,我这话说的不带一丝语气,借此表示我对实际情况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这或许就是我一直对美国政治和英国政治都相当感兴趣的原因,就更不要说欧洲大陆上的政治了。你想知道你国家的政治和英国的政治之间主要差别吗,佩里先生?”

不太想知道,我心想,不过我还是一语不发。

“我不愿意假装对柯立芝总统几位内阁顾问的身份了若指掌。”丘吉尔说,仿佛我很有兴趣一样,“你们的上一位总统哈丁在加利福尼亚猝死后,或许一开始柯立芝留用了一些哈丁的人。不过我敢保证,佩里先生,在去年击败了毫无竞争力的民主党人戴维斯和那个非常有趣的进步党人拉福莱特,凭借一己之力当选美国总统之后,卡尔文・柯立芝不仅仅可以做主,现在他身边必定也围绕着自己的亲信。你能理解这个吗,年轻人?”

“不能。”我说。我满脑子想的都是J.C.抓着党卫队突击大队长西吉尔摔下雪檐,坠下了10,000英尺,氧气从打穿的氧气罐中奔涌而出的画面。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最后看到的雷吉和理查,然后他们就转身向西方,开始攀登东北山脊的最后一段距离,踏着雪地向顶峰三角岩进发。

“我想说的是,杰克……我可以叫你杰克吗?”

我依旧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这个长了张婴儿脸的大块头。

“我想说的是,佩里先生,美国政党选举他们的总统,不过改选的时候那些总统的顾问和内阁成员也会随之更换。在哈丁死后,柯立芝总统就更换了哈丁总统选定的一些能力较差的人……他这样做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当家做主。”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

“我说的是,在英国,这种方式就行不通,佩里先生。不同的政党赢得选举,不同的首相随着他们的政党走上权力巅峰或远离权力中心,不过政治阶级——你或许会说是政客——的基本核心是一致的,就是要在数十年内持续掌权。到了十一月我就五十一岁了,在我这几十年的公共生活中,我当过贸易委员会主席、内政大臣、海军大臣……一直到加里波利之战惨败……随后我又随军到前线作战,接下来我回到了权力走廊,当上了军需大臣、陆军大臣,然后是空军大臣,现在我成了财政大臣。”

我等待着。最后我还是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味道十分浓烈,而且醇和爽口。这酒根本不能缓解我的紧张,也不能浇灭我的怒火。

“一个像我这样的英国政客需要保持一张朋友关系网,甚至要有一张仇敌关系网,”丘吉尔接着说,“即便在我们不当权的时候也要如此。而且像我们这样的人,在陆军、海军、国家各部门或战争中组织情报工作,或者从我的经历来看,我管理的情报工作涉及到这四个方面,所以我们不能放弃这些关系网。情报就是一切,佩里先生,而且有价值的情报,不管这情报是怎么得来的,都关系到一个国家和帝国的存亡。”

“非常惊人的履历啊!”我说,努力让这句话中的八个字极尽挖苦,“不过,像你这样一个普通公民命令优秀的男女深入险境,去偷一些……肮脏的照片,你的履历和这有什么关系吗?”

丘吉尔叹了一口气。“我同意,从梅耶先生那里获取相片是一次情报工作,而且是一次非常肮脏的工作,佩里先生。大多数真正的情报工作都非常肮脏。然而,有时候,正是这些生活中最为污秽的因素会成为打赢战争或维持和平最有效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