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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耍了点儿小聪明,所以我第一个到了另一道沟壑里的那个人身边。我没有像让-克洛德和其他人那样采取明智的做法,先是从我们所处的那道沟壑爬下去,然后再爬上那道相邻的狭沟,而是拼尽仅余的那点儿力气,自由翻过了横亘在我们所处的沟壑与旁边那道沟壑之间9英尺高的砾石岩脊,落到了那里的雪中。我狂乱地摆动双臂,飞快地把冰镐牢牢凿进山壁里,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不过我这种不经大脑的冒险倒是让我先于其他人几分钟来到了尸体边上。

那尸体就在那儿,我立刻就看到它了。而且,虽然在死尸方面我的经验有限,可我还是看出来这具尸体有点儿怪。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人,仿佛他曾经坐在一块平坦岩石上,而这块岩石就在他最后安息地的上方几码远处,这之后他终于翻滚下来,呈现出一个僵硬的坐姿。

这是一位英国登山者,这一点毫无疑问。和马洛里一样,他的背上也没有氧气罐或氧气罐背架,他的诺福克夹克外面套着一件厚外套,现在已经被风撕扯成了碎片,还有几层清晰可见的羊毛衣,在他的脑袋右侧有一些皮摩托头盔或飞行头盔的残片,这些残片非常奇怪地堆积在一起,边上还有大羊毛帽子的碎片在不住摆动。他没有戴护目镜,一张脸露在外面。

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觉得这具尸体的姿势奇怪,是因为已被冰冻的他呈现出一个前倾的坐姿,双手握在一起,手指紧扣,要么是在祈祷,要么就是让双手保暖。他的双手挤按在膝盖中间,两只手靠得如此之近,仿佛那只是被冰冻住的一块东西。

我咬着牙蹲下来,仔细观察他的脸。

这是一张英俊的脸,或许还非常年轻,尽管被珠峰高海拔的狂风和烈日侵蚀了至少一年,他的脸已经变得非常怪异了。我依旧可以看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在标准氧气罩的挤压下,他笔挺鼻子的鼻梁附近和曾经必定是线条优美的嘴唇的两边都留下了深深的压痕。其实看着他的嘴我就感觉很是不安,因为不管是临死前的呐喊,还是死亡造成的肌腱紧缩,反正他的口张得很大,呈现出奇怪的样子,枯萎的嘴唇向外翻起,距离白色的牙齿很远,棕色的牙龈线裸露在外。

他的眼皮闭着,双眼似乎深深地下陷,仿佛眼球已经没有了,雪霜积聚在他的枕骨眼眶里。这张曾经年轻英俊的脸的右侧几乎完好无损,只是从他的脸颊、前额和下巴处悬挂着一些非常奇怪的半透明条状皮肤。他左脸上的皮肉被割开了,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他摔下来时划破的,可就在其他人赶来之前,我才意识到那只是乌鸦落在这具冰冻的肉体上,用嘴啄开上面的皮肉,啄食底下更为柔软的组织时造成的。就这样,这个可怜人的左边颧骨、左边脸上的所有牙齿和一道道呈褐色的韧带和肌肉组织就都露在了外面。看上去真像是这具尸体的那侧脸正咧着嘴冲我笑,我得承认,那副景象搅得我心神不宁。

他的一半额头和头皮并没有挨着移位的摩托头盔和羊毛帽子,我看到那里的头发很短,而且金灿灿的,透过克罗克斯眼镜玻璃制成的护目镜看出去很像是白色。我把我的护目镜拉上去一会儿,以便能看得更加仔细,这时候我看清了,那依旧向后梳的短发就是白色的,不过这当然是因为一年来暴露在这么高海拔的强烈紫外线之下,他的头发被漂白成了这个颜色。保存完好的右脸上有一层白色须茬,不过背阴处受损的左脸下颚线附近的须茬依旧是金色的。

我向四周看,想找找有没有背包和摔落时其他被摔成碎片的残余物,不过这具尸体就只背了一个小帆布防毒面具袋,从脖子上垂挂在身前,和乔治・马洛里的情况一样。我挣扎着把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感压下,再次把氧气罩放在摩托车头盔上,把流量阀调到低挡,吸了几大口氧气,好让我的脑细胞再次活跃起来。

我的四位登山同伴踢着冰爪爬上了这道沟壑的最后几码,在我身边站定,这时候我从尸体边上退后了几步。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话,与其说这是我们有意在对脚边的这位死者表示哀悼,倒不如说是我们都在呼哧呼哧喘气。可以稍后再哀悼死者……现在,我正如饥似渴地吸着加压氧气罐中的氧气,现在的流量正适合15,000英尺的海拔。然后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希望甩脱在我越来越窄的视觉锥面里短暂跳动的黑点。在这个漫长无尽的星期里,自由攀越位于28,000英尺之上的岩脊可算不上我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儿。

我把我的氧气罩拉下来。“是你的表弟珀西瓦尔吗,雷吉?”

雷吉看着我,仿佛觉得我在开玩笑。然后她看出我居然是认真的,便摇了摇头。之前从斜坡上摔了下去,几缕漂亮的蓝黑色秀发从她那个内衬皮毛的皮质飞行头盔里掉了出来。她也把厚重的护目镜抬到眼睛上方,我想她这样做是方便观察尸体,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比以往的颜色更深了,摄人心魄。

“看起来这人死的时候也就二十岁出头,”雷吉说,“我的表弟珀西去年已经三十四岁了。而且,珀西的头发,我是说珀西生前的头发是深色的,比尸体的头发长,而且他留着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演出《黑海盗》时留的那种稀疏的黑胡子。”

“那么,这个人是谁?”

“先生们,”雷吉说,她的声音悲伤至极,“你们眼中所见的正是二十一岁的安德鲁・科明・‘桑迪’・欧文的遗体。”

让-克洛德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做。

我把我的氧气罩向下拉,以便可以说出话来。“我不明白了。我是在700还是800英尺的下方找到的马洛里……不过欧文的身上也有根绳索。而且也是在距离尸体相当近的地方断的……”我没有说下去。

理查四下看看。“你是对的,杰克。”他说。这里高达28,000多英尺,风依旧非常非常小。“马洛里不是从此处掉下去的,并没有滚下黄色地带和那些没有轮廓的山脊及岩石,否则他的尸体的受损程度要严重得多。”

“当时他们没在一起?”让-克洛德问。他的语气夹杂着不同意的意味,这语气完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夏蒙尼登山向导的语气。

“我觉得并非如此。”理查说,“依我看来,他们失足落山的地点在此处之下很远的地方,应该是在黄色地带和那道山脊线下方,就在那些岩石沟壑区域中的某个地方。其中一个人先摔了下去,而且难以置信的是,我觉得先摔下去的那个正是马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