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2/4页)

盛夏不断重复这句话,先是书面语的普通话,然后是方言口语,最后还说了一遍英语。她搞得汗流浃背,狗的体温高于人类,它烦躁地站起来,竖起耳朵又耷下,用力甩着头,就像刚洗完澡,把戴在头上的设备甩飞了。

第一次动物实验,宣告失败。多么训练有素的狗,也依然无法理解“宛如昨日”的信号,不能主动而理性地回忆起某个时间点。或者说,这款依照人类颅骨设计的“蓝牙耳机”,并不能准确接触到犬类的神经位置,狗的太阳穴也是扯淡。

“毕竟是条串串狗!”

“狗屁!你跟那些无知的笨蛋一样,把狗分为三六九等。我不觉得一条拉布拉多或阿拉斯加,就比一条中华田园犬高贵多少!狗跟人一样,根本不存在天生的贵族。每当有人说什么贵族学校、贵族精神、贵族巴拉巴拉……我就想给他们的嘴巴塞进一个榴梿。”

盛夏不出意外地对他竖起中指,死神也对他投来轻蔑的目光。

“好吧,我冒犯到你和你的狗了,我向你们道歉。”

“死神是一条好狗!串串狗怎么了?”

她又长篇大论一番,恍若动物专家。自然杂交犬的智商和体能都优于纯种狗。所谓纯种犬,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它们才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变态物种。贵宾有癫痫,杜宾有血友病,斗牛犬难以自然交配和分娩,要保持种族纯粹性,就会导致严重的遗传病。它们的性格也不如杂交犬,要么太胆小,要么太激动。而以串串为主力军的流浪狗,才是真正优秀的犬类,也是人类的好伙伴。

“串串狗拯救世界?”再听下去,叶萧的耳朵要生癌了,“今天就到这里!我怕这条大狗会发狂!”

他刚要喝杯水,就被盛夏夺过来,直接塞到死神嘴边。在她眼里,男人不如一条狗。

没来由地,叶萧转移了话题:“听我说,请你不要再跟乐园单独出去。”

“为什么?”

“他不安全。”

“是有人要对他不安全,还是他要对别人不安全?”

“都有可能。”

“大叔,你管不了我!”她给了警官一个白眼,盯着对面的墙壁,“有本事,你把这堵墙上的数字密码破解了!”

叶萧眯起双眼,盯着密密麻麻的墙上的数字:“我就快要发现它们的秘密了。”

“如果没有我,你是绝对做不到的。”

子夜将至,她带着死神回家,空气丝毫没有凉爽。大狗睡了,她稍微开了一会儿空调。

盛夏戴上“蓝牙耳机”,很舒服地贴合太阳穴。这个设备只能给成年人使用,小孩子也很难合身,除非重新设计儿童款的。她闭上眼睛,隧道渐渐展开,等待进入游戏世界。

第四次体验“宛如昨日”——

1998年的最后一夜,1999年的第一天。

南明路,依然飘荡着火葬场般的焦味,苍穹被浓密的乌云笼罩,酷似十几年后流行的雾霾。对面工厂成为废墟,唯有大烟囱屹立不倒。南明高中的围墙下,她看到那条酷似死神的黑色母狗——小枝带它去了宠物医院,吊了好几天盐水。小枝抚摩它的脑袋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你说,我该叫你什么名字呢?”

“死神之母!”

盛夏忍不住插了一句。小枝居然听到了,转头说:“不错啊,你真会起名字。”

魔女到底是魔女,她可以轻松地跟狗说话。狗用含混的嗓音富有节奏地回答,完全明白她的意思,要它怎样就能怎样。而它哪怕一个眼神,小枝也能当即领会。

“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想起今晚给死神做的失败的记忆实验。

“当我还在云南时,不但能听懂动物的语言,还能听懂大山和土地在对我说话。我想,山里头就是妖精,土地里就是死人的鬼魂。而我到了这里啊,功能都有些退化了。”

欧阳小枝独自走到南明路中心。“雾霾”的子夜,她的长发被微风吹起,迎接1999年的第一个黎明。

数日后,欧阳小枝来到工厂废墟,身旁还有一个男生,个头中等,脸上布满青春痘,镜片的反光掩盖住双眼。盛夏认出了十八年前的焦可明,他是个计算机天才,却注定要泯然众人,该不该现在就告诉他呢?但他看不到盛夏,盛夏在他面前是隐身的。这个世界,只有魔女的眼睛能看到她。

“哪里有流星雨呢?”

欧阳小枝回头问十七岁的焦可明,他们来到离工厂更远的废墟,这里没有一丝灯光,爆炸后产生的烟雾已消退。夜空晴朗,是绝佳的观测好天气。

“你看!”

头顶掠过好多颗流星,成千上万,烟火般灿烂,美得无法形容,地球停止转动,时间凝固在“宛如昨日”。

“象限仪座流星雨。”焦可明屏着呼吸,在小枝的耳边说,“流星体与地球大气层摩擦,从星空中的一个辐射点坠落。流星雨的命名,来自辐射点所在天空的星座。比如这个流星雨辐射点在象限仪座,与真正的象限仪座星系群毫无关系。中国最适合观测流星雨的地点,是东海深处的一座孤岛——达摩山,据说在天气晴朗的夜晚,能用肉眼看到上万颗星星。”

“天空每划过一颗流星,就会有一个人死去。”

欧阳小枝背出了《英雄本色》第二部张国荣的台词。

“你怕了吗?”

“我不是怕,是很怕。”

“你也会害怕?别人都叫你魔女,你知道吗?”

“焦可明,我愿意做一个魔女。”

她抓住了男生的手,将他的手背抠出血红印子。他们看到的不是一颗流星,而是无数颗啊。今晚,在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将要开始向死亡的赛跑。

突然,毫无征兆地,魔女的身体开始僵硬而强直。整个头摆动得像电风扇,头发就像深海里的水藻,在黑夜里四散飘扬。倒在地上的她,又像龙虾那样蜷缩,双手如同鸡爪,两条腿蹬着。她的嘴角吐出白色泡沫,几乎翻出白眼,发出牲畜被屠宰前的呻吟声。

不,这分明是癫痫!只有亲身经历过的盛夏,才明白这种病有多危险。

1999年1月,南明路的工厂废墟,象限仪座流星雨下。魔女疯癫的状态持续不到五分钟,之后平躺在野地里喘息,宛如死而复生。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是触电过后的灵魂出窍,她凝视焦可明镜片后的双眼:“看到那个烟囱了吗?”

盛夏跟着他们的视线,掠过不远处的工厂废墟,星空下的烟囱轮廓朦朦胧胧。

欧阳小枝转回头,看着另一边的盛夏说:“听我说!在那个烟囱底下,藏着许多个鬼魂,拜托你,去把他们挖出来,必须要去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