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轻松漫步公园(第4/6页)

“哇,太棒了,乔治,哈啰。”

“对了,别提到他老婆。”吉勒姆以快而柔的音调喃喃向杰里警告,事后在他耳际萦绕了良久。

父子?哪种关系?肌肉配大脑?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是养子与养父的关系,在这行亲属是最坚不可摧的一种关系。

“伙计。”杰里低声说,沙哑地笑着。

英国人朋友之间见面时,并无一套打招呼的方式,尤其是在阴沉的公务员办公室里,两人各站一边,想不出什么话题,只见一张木质办公桌。在几分之一秒之间,杰里将他自己板球员的拳头摆在史迈利柔软迟疑的掌心旁,然后缓缓跟在他身后,保持一段距离,走到壁炉边,那里有两张扶手椅等着他们。扶手椅的皮面老旧龟裂,阅人无数。在这个捉摸不定的季节,炉火在维多利亚式的壁炉里燃烧,但与喧闹室的那盆火比较起来小得多。

“卢卡那地方如何?”史迈利询问,一面以带盖玻璃瓶斟满两杯酒。

“卢卡很不错。”

“那可不妙了,离开时一定很难割舍吧。”

“哪里。很棒。我敬你。”

“随意。”

两人坐下。

“很棒?怎么说呢,杰里?”史迈利询问,仿佛他对“很棒”一词并不熟悉。办公桌上没有文件,办公室空空荡荡,比较像是备用房间,而不像他的个人办公室。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没用了,”杰里解释,“永远被冷冻起来。电报一来,我整个人瘫了下去。我心想,这下可好了,比尔把我轰上半天高了。其他人被轰惨了,我又何尝不惨?”

“对。”史迈利同意,仿佛能感受杰里的疑虑,同时直盯着杰里半晌,明白表现出臆测的神情。“对,对,有道理。只不过,总的说来,看来他根本没机会轰惨临时雇员。有关他的档案资料,每个角落我们几乎全翻遍了,临时雇员的数据归档在‘友好人脉’之下,归类在‘本土防卫队队员’里面,自成一个档案,他无权调阅。并不是说他认为你不够重要,”史迈利很快补充说明,“只是他另有优先处理的事项。”

“那我就放心了。”杰里露齿一笑说。

“那就好。”史迈利没有察觉对方在说笑。他起身斟酒,走到壁炉前,拿起黄铜火钳,开始一面沉思,一面拨动炭火。“卢卡。对,安恩和我去过。大概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吧。雨天。”他笑了一下。办公室另一端有个塞满东西的角落,杰里瞥见一张狭长、骨感的行军床,床头摆了一列电话。“我们去过澡堂,我记得,”史迈利接着说,“当时是很流行的疗法。我们去治疗什么,只有上帝清楚。”他再度戳戳炉火,这一次戳得火苗蹿旺,为他圆脸的轮廓涂抹上橙色,厚厚的镜片则形成两湾金池塘。“诗人海涅9在那边有段奇遇,你听过没?一段罗曼史?现在一想,我跟安恩去那里,原因大概就是这个。我们本以为有些过节可以一笔勾销。”

杰里嘟哝了一声,此时不太确定海涅是谁。

“他去了澡堂,泡了泡澡,过程中遇见了一位小姐,光是这位小姐的芳名就让他倾倒,结果还逼自己妻子从此改名。”火苗让他驻足了好一会儿。“你在那边也有一段奇遇,对不对?”

“昙花一现而已,不值一提。”

贝思·山德斯,杰里立即联想到,脑中世界顿时动摇一下,然后自行站稳脚步。贝思这人,是天生好手。父亲是退役将军,曾任郡长。白厅各个秘密办公室里,老贝思肯定各安排了一个三姑六婆。

史迈利再度弯腰,将火钳立在角落,甚为吃力,宛如献上花圈致哀。“我们不尽然是在跟感情竞赛,只想知道那段情的地位。”杰里不发一语。史迈利回头瞥了杰里一眼,杰里报以龇牙咧嘴一笑,好让他开心。“告诉你好了,海涅的女友,她的姓名是尔雯·玛提德。”史迈利接着说,杰里的浅笑转为别扭的大笑,“没错,用德文发音比较好听,我承认。小说呢?写得怎样了?要是吓走了你的灵感女神,我们可担当不起。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没问题。”杰里说。

“写完了吧?”

“这个嘛,多多少少。”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惟有妈妈们打字的声响,以及楼下街道传来的车流噪音。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我们会对你有所补偿,”史迈利说,“我坚持。史大卜那边,场面弄得怎样?”

“没问题。”杰里又说。

“不需要再帮你铺路吧?”

“应该不必。”

前厅之外传来脚步声,全朝同一方向前进。杰里心想,是沙盘推演,召集相关部门会议。

“你呢?愿不愿意?”史迈利问,“怎么说才好……你,准备好了吗?有没有意愿?”

“没问题。”干吗老用这三个字?他问自己。死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最近很多人都不愿意。没意愿。特别是在英国。很多人将怀疑视为合理的哲学立场。他们自认中庸,其实啊,他们其实左右不是人。只有旁观者,战争怎么打得赢?这一点,我们这一行的人了解。我们很幸运。我们现在这场战争在一九一七年开打,是布尔什维克革命。还没有改变。”

史迈利走到另一个位置,隔着办公室中间与他对站,离行军床不远。在他身后有张老旧相片,颗粒粗大,在重新旺盛的炉火照耀下闪烁。杰里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在气氛紧绷的此刻,他觉得自己受到双重审视:一对眼睛是史迈利,另一对眼睛压在相框玻璃下,模糊不清,在炉火中跳跃。准备会议的声响加倍。他们听见人声与间歇笑声,听见椅子吱吱响。

“我在某个地方读到,”史迈利说,“好像是历史学家写的。如果不是,至少是美国人没错。我读到的是,有些家族几世代出生在债权人的监狱里,终生想办法偿债获得自由。我认为,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你不觉得吗?我仍然强烈认为自己有所亏欠。你不认为吗?对这个单位,我一直感激不尽,因为这个单位让我有机会偿债。你呢,是不是有同感?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害怕……贡献自己。我这样想,算不算太老套?”

杰里的脸孔紧绷无表情。离开史迈利身边时,他总是忘记史迈利的这一面,回到史迈利身边时想起来已经太迟。老乔治身上有点落魄神父的味道,年纪越大越明显。他似乎认定,整个西方世界对他的忧虑皆有同感,必须接受他的劝诫才能从事周到的思考。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认为我们或许能光明正大地恭喜自己有那么一点点老套——”

杰里听够了。

“伙计,”他笨拙地一笑,脸色涨红,以规劝的语气说,“看在老天分上。你说个字,我一定照办。行吗?扮猫头鹰的人是你,不是我。告诉我怎么做,我一定遵命。这世上到处都是文弱的知识分子,想轰掉自己鼻子,脑袋里却有十五条互相矛盾的论点禁止自己动手。我们不需要再制造一个这种人。行吗?我的意思是,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