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轻松漫步公园(第3/6页)

“太棒了。”他喃喃地说,音量之大,令两三名路过的女孩转头瞧,“高明。精彩。厉害。太完美了。”说完,他钻进最近一家酒吧,里面有一群老手杵在吧台上,主要是产业与政治记者聚头,向旁人吹牛说自己差点抢到第五版的头条。

“威斯特贝!是伯爵哪!是那件西装没错!同一件西装!里面包的是早起的鸟儿,天啊!”

杰里一直待到酒吧打烊。尽管如此,他喝得很省,因为他希望保持头脑清醒,以便陪乔治·史迈利到公园散步。

每个封闭的社会必有内圈与外圈,而杰里置身于外圈。在当时,陪乔治·史迈利到公园散步是专业术语,意思是与他秘密会面;或者以杰里自己的说法,为个人命运下个脚注:“纵身跃入另一个更好的人生。”他不常发表个人意见,因为上级严格禁止。要到公园散步,必须以小跑步从某个起点出发,通常是人烟相当稀少的地区,如最近关闭的科芬园,于六点差几分时徒步抵达指定的目的地。他猜想,在这个时间,圆场人手短缺的街头艺术家看了他背后一眼,宣布无可疑迹象。第一晚,指定目的地是查令十字地下车站的路堤边。当年仍称查令十字,忙乱无章,马路上似乎总会发生怪事。前一晚,目的地是多线公交车的站牌,位于皮卡迪利南边人行道,紧临的是葛林公园。总共要见面四次,两次在伦敦,两次在育成所。沙拉特的课程与情报工作有关——属于强制性的进修,所有外勤情报员必须定期注册。必须熟记的东西很多,例如电话号码、文字密码与联络程序。例如发给报社的零锁码电报中加入的零锁码字句;例如在远方发生急事而采取的应急措施与紧急行动。上级是希望发生在远方。像很多运动员一样,杰里对事实论据过目不忘,考官测试他时也感到满意。受训时,他也练习打斗,结果因背部摩擦破旧的软垫而流血。

在伦敦的会面,一次是非常简单的简报,另一次是非常简短的道别。

接送手法不一,花样百出。在葛林公园,他提着福楠梅森茶行的手提袋作为识别标志,不管等着上公交车的队伍有多长,他微笑着,拖着脚步,优雅地维持在队伍最后段而在路堤逗留不去,他手握过期的时代杂志。在皑皑的背景与斜射的日光下,杂志封面的红字与红框更为醒目。大笨钟敲了六下,杰里数着钟响,然而会面时必须严守的一项规则,是绝不能在整点或十五分时见面,而是在两者之间较为模糊的时段,看在外人眼里较不显眼。秋天的晚上六点是天地变色的时间,英国乡间落叶纷飞的潮湿板球场,气味都随风往上飘,衬托湿沉而残破不全的暮色。杰里以怡然自得的半失神状态消磨时光,不动脑筋地嗅着气味,左眼不知何故紧闭。笃笃挨近他身前的面包车是遍体鳞伤的绿色贝德福车,车顶有架梯子,车身上“哈理斯建筑公司”的字样以油漆盖过,但仍依稀可见。这辆负责监看的老马被拖上草地,车窗以铁网遮住。杰里看见车子停下,开始走向前,司机也同时将一头直竖的头发探出车窗。司机是个先天兔唇、面貌阴沉的男孩。

“威富哪儿去啦?”男孩粗鲁地质问,“他们说威富跟你在一起。”

“只有我一个,你就凑合点吧,”杰里以高昂的兴致反驳,“威富有事要办。”说着打开后门直接爬上车,用力关上门。前方的乘客座位刻意堆满了长方形三夹板,不让他坐。

两人的对话仅止于此。

在早年,圆场仍维持一群编制外的人员时,杰里认为司机一定会和和气气与乘客聊天。现在不一样了。前往沙拉特时,程序大同小异,惟一不同点是,车子蹦跳前进的十五英里中,如果他幸运的话,司机会记得扔给他坐垫,以防杰里臀部惨遭蹂躏。驾驶座与面包车中段隔绝,杰里驼背坐在木质长椅上,紧抓着把手,但仍不断前后滑动。车外景象,他只能透过车窗铁网边缘的隙缝向外看。透过铁网,能见度有限,然而杰里很快认出沿途重要景物。

至沙拉特途中,他路过陈旧过时、愁云密布的工厂区,活像二十年代白漆涂得拙劣的戏院,以及路旁一家砖造旅馆,以红色霓虹灯广告写着“婚宴备有外膳”。然而他的情绪最为强烈的时候,是在第一个晚上,以及最后一晚,在他前往圆场时。第一晚,当他逐步接近具传奇色彩又眼熟的角楼时,有种心情,一种迷杂而神圣的感觉袭上心头:“为国效忠的真谛在此。”一抹红砖的后面是暗沉的悬铃木枝丫,之后是沙拉特总汇般的七彩灯光,再走过一座关口,面包车噗噗停下。外面有人用力打开车门,他同时听见大门关上,有男人以军士少校的嗓门大喊:“喂,快点动作,拜托你行不行?”是吉勒姆的声音,故意寻他开心。

“哈啰,彼得小朋友,工作怎样?天啊,好冷!”

彼得·吉勒姆懒得响应,只是快速拍打杰里的肩膀一下,仿佛命令他开始赛跑,然后关紧车门,上下加锁,将钥匙放进口袋,以小跑步带他走过一条走廊。这道走廊,雪貂一定大肆翻整过。大块大块的水泥被敲落,露出下面的板条;门与铰链被迫分家;托梁与门楣摇摇欲坠;遮尘布、梯子、瓦砾四处横陈。

“是爱尔兰人来过了吧?”杰里高声说,“或者只是开了场不分阶级的舞会?”

他的问题散落在哗啦声中。两人快速向上爬升,彼此不相让,吉勒姆在前半跑半跳,杰里紧跟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着,四脚踩出隆隆巨响,也在裸露的木阶上摩擦出声。来到一道门前,两人停下,杰里等吉勒姆动手开锁。进了门后,再等吉勒姆重新锁上。

“欢迎光临。”吉勒姆稍微压低嗓门说。

他们来到了五楼。现在他们脚步放轻,不再嬉闹,成了奉命安静的英国部属。走廊往左弯,再弯向右边,然后他们走上狭窄的几个阶梯。一个出现裂痕的凸面镜,又是阶梯,两上三下,最后来到工友桌,没人看守。他们左边是喧闹室,空无一人,吸烟椅大致摆成圆形,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炉火。由此通往一个长方形房间,铺有褐色地板,标明“秘书处”,其实是前厅,有三名妈妈佩戴珍珠、身穿两件式套头毛衣,凑着阅读灯默默打字。这个房间的另一端又有一道门,紧闭,未上油漆,门把周围非常污秽,没有手污防护板,门锁上也没有盾形盖板。只剩螺丝孔,以及门锁留下的圆形痕迹。吉勒姆没敲门便径自推开,探头进门缝,轻声对房间内说了一些话,接着后退,迅速将杰里推向前,杰里·威斯特贝登场。